正文 把娘留在身邊(代後記)——對彭學明自傳體散文《娘》的感悟和追問(1 / 3)

顯然,麵對彭學明這篇文字,任何學究式分析都有閹割它的危險。它是一個湘西漢子用四十多年極其個體化的生命方式,穿越苦痛,帶著溫潤的血絲和體溫的“活”的記憶。它不為理論而存在,它隻是彭學明生命中熱漉漉的個體追憶。由於這份追憶來得太實在,接近泥土,與那些大國家觀、大民族觀、大英雄觀、大政治觀等宏觀記憶相比,顯得太微不足道,隻能構成一份“曆史沉默”。麵對這份“曆史沉默”,彭學明知道它的巨大價值,知道它不可小覷不可輕慢的理由。在彭學明精心構織的“娘”中,盡管敘述的也許隻是千千萬萬母親中最卑微的一位,但每一位“娘”都是人類大曆史的構成細胞、細節和基因。

彭學明“喚醒”自己的個體記憶,力求將“曆史沉默”以不再沉默的方式展示出來。於是,彭學明交出了這份長達六萬字的自傳體散文,以生命直觀的方式,將彭學明的“娘”,湘西的“娘”活脫脫地置放在當代視野中。

在現代潮流中,“娘”顯得孤獨而寂寞。她那份發自生命本能的大哭大叫大恨,大善大愛和大悲顯得多麼遙遠,以至於在當下全民陷入玄黃昏黑疲於奔命的曆史場景中,幾乎看不到“娘”的身影。“娘”屹立在曆史的黃昏之中,撩起她黑發白發的風和弄皺她桃紅黑黃皮膚的雨,都已經過去了。但是,“娘”

幾十年歲月鑄成的意象,在彭學明的靈魂裏始終揮之不去。在彭學明擁有了一切,實現了“娘”身前願望之時,彭學明突然發覺“我把娘弄丟了,我無家可歸了”。

彭學明急切地在自己獲得的各種榮譽、各種光環,創作的數百萬字的作品,博客上得意洋洋指點江山的文字,美國國會宴會上出口成章,句句珠璣的幽默都陡然失色。盡管,經過數十年奮鬥,彭學明已經成功地從一個鄉下人轉換成為一個出色的都市人,完成了曆史上所有勵誌故事中主人翁走過的艱難而出色的曆程。但是,今天,當這一切已經真真切切來到彭學明的麵前時,彭學明發覺,“娘”被彭學明弄丟了,就像一腳踏空那樣,失去了重心。

於是,彭學明發誓必須找回自己的“娘”,找回生活的支撐點。彭學明拒絕朋友的邀請,躲進小樓,用文字與“娘”展開陰陽之間一場最動人的心靈交流。七萬六千字就像七萬六千粒散落在浩瀚歲月黃沙之中的鑽石,彭學明匍匐其上,虔誠地費盡心力,一粒粒撿拾起來鑲嵌在自己的心中。在當今一切都成為商品和交易的消費時代,在矯情、偽情、假情泛濫充斥的時代,彭學明與“娘”

的交流,使得“娘”從曆史深處向我們迎麵蹣跚走過來了。彭學明敘述了“娘”

從爭奪撫養權開始到最後離開這個世界,將“娘”在極其惡劣的生存環境中,用大愛真情,用青春、生命為孩子謀取生存權、尊嚴權和發展權所做的一切。

在彭學明的敘事中,沒有文化的“娘”是最有文化的“娘”,從大處講,她不懂政治,但是懂得善良;不懂革命,但懂得真誠;不懂階級鬥爭,但懂得寬容,懂得少小無欺。從小處講,她沒想過活著的意義,但最知道如何為孩子遮風擋雨;不知道何為理想,但一直在用雙手和腰板為孩子的未來忍辱負重披荊斬棘;“娘”

的意義和價值,超越了彭學明“娘”本人的個體生命,顯示了人類的普世價值。

彭學明用個體的追憶,成就了人類的追憶。彭學明試圖用“娘”告訴我們,人類在文明的長征中,曾經有過的大愛真情和草根的哲學。

為達到真實還原“娘”的形象,彭學明過濾掉了因文明而製造的標準化,因而也普泛化的表達方式,拒絕文明過程中那種高貴化、精致化和標準化的敘事策略,拒絕被現代意識深深浸染而失去原生初始活力的話語係統,繼沈從文之後,再一次大規模地將湘西方言、湘西想象和湘西抒情引入彭學明的敘事之中,試圖通過這種帶有濃烈地方特征的敘述,直接把語言的“雙手”插入大地,捧出帶著泥土的芳香和腥味,帶著黏滯潮濕布滿記憶根須的大把黑土壤,帶著熱漉漉撲麵而來的那些生命“氣息”,來展示湘西母性的原生個性。

彭學明用一個單音字“娘”作為標題,我猜應有深刻用意。說實在的,“娘”

這個字實在太土!它有身份含義,親切呼喚這個詞的大多屬於生活在中國農村廣大區域中的人們。它一般不屬於城市,與都市文化和現代性無關。毋庸諱言的是由於當前中國農村依然代表著貧窮落後甚至愚昧,因此伴生這種貧窮所產生的語言符號自然也被世俗社會塗上卑微甚至卑賤的色調。一個比較普遍的現象就是,很多農村孩子在考上大學或外出當兵轉幹留城之後,都不經意之間將“娘”改為“媽媽”。就現實生活而言,這沒有絲毫不對。但是,“娘”作為一個詞被替換成“媽媽”之後,所增加和所減少的東西都十分明顯,它將母子之間過去許多重要的信息都刪除掉了,而增加了新的陌生的內容。母子之間某些親情也被時尚在不經意之間溶解掉了。彭學明不然。彭學明雖身居京城,早已是“都市人”,在日常生活和遣詞造句作文之時,彭學明沒有為彭學明“娘”

改換另一種稱呼,照舊喊“娘”,沒有用新名詞給老人家帶來些許不安;在文章裏,彭學明堅持用“娘”稱呼自己的母親,彭學明不願割斷彭學明與故鄉、親人血脈相連的情感臍帶。彭學明大張旗鼓地將“娘”作為散文標題,自豪地將這個帶著卑微氣息的稱謂作為彭學明身份和精神的大旗,驕傲地高高揚起。

彭學明高傲地捍衛“娘”的稱謂,就是在捍衛“娘”的尊嚴,捍衛生命的本真,捍衛行將逝去的一些最有價值的精神。

在符號學看來,語言符號具有“能指”和“所指”功能。“娘”在“能指”

的層麵是指它由語音構成的基本概念,這個概念能夠比較抽象地概括所有孩子的母親身份。在這個意義上,“娘”可以被任何能夠概括這個意思的稱謂替換。

比如“媽媽”、“母親”等。但是語言符號還有“所指”的功能,那就是,這個能概括所有孩子母親的概念,在與具體生命相聯係之後,會衍生出更加豐富複雜的意義,這個意義就是語言符號的“所指”。“所指”在“能指”的基礎上衍生出文化的、曆史的、情感的、思想的以及個體的內容。當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中稱呼自己的母親,無論用“娘”、“媽媽”或是其他稱呼,都屬於在能指層麵指定對象,完成的是對一個具體物件或事物的稱呼。但是,如果在“娘”、“媽媽”、“母親”稱謂上包蘊了個體生命的情感體溫,那麼這就是所指。彭學明將“娘”

這個稱謂作為自己散文的標題,超越了“能指”,在“所指”層麵上展開了對“娘”的全部意義的個體性發掘。“娘”,飽含著“娘”與彭學明生死相依恩怨相隨的全部生活細節和情感要素,飽含母性本能在人類學意義上的全部價值,飽含人類在生命意義上而不單是社會學政治學意義上的非概念性解讀。它已經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指稱性概念,而是深深打上個人思想情感烙印的符號。

從名詞來講,“娘”在“能指”上跟“母親”、“媽媽”是一回事。但是,“娘”

對湘西人來說,特別是對於湘西農村人來說,叫起來就特別順口順心。它雖沒有“母親”文雅,“媽媽”好聽,但它打斷骨頭連著筋,臍帶般勾連著兒子與母親的血脈關係,它還原的是被文明概念化、標準化甚至矯情化過濾掉的熱漉漉的生命原態。“母親”、“媽媽”常常被作為書麵語而被注入至高的尊崇和親切,是人類理性抽象過後的實名詞,與“娘”相比,它華貴典雅,但同時離生活仿佛遠了些淡了些。彭學明舍棄這種稱呼,實際上就是力求還原生命原態,直接將飽滿的感情貼在土得掉渣的“娘”的心坎上。彭學明不吝六萬文字,記述了一位熱漉漉、活鮮鮮的中國“娘”。她飽含著中國西南農村底層勞動婦女的全部信息,積澱著貧賤之中貧而不賤,卑微之中微而不卑的母親意象。

為了達到這一目標,彭學明有意識地像驅趕惡魔一樣,在“娘”的整部作品中把那些“高貴化、精致化、標準化”的概念驅逐出去,彭學明要走回自己的原野,走回彭學明的山崗河流,傾聽早被曆史風沙掩蓋了的故鄉的聲音,彭學明願意在蜿蜒小溪的喧嘩聲中,深山密林狗吠狼嚎這些背景音的雜糅中,傾聽彭學明“娘”的呻吟、叫喚、嚎哭、嘶叫以及“娘”臨終前微弱的心跳。彭學明用“娘”顛覆這個時代的虛偽矯情,還原被顛覆的“崇高”、“偉大”。

這就是“娘”的全部所指,它是彭學明個人的精神財富,情感依托,構成彭學明個人的精神史之重要部分。

在“娘”中,彭學明把湘西方言從工具地位提升到觀念思想內容高度。彭學明想告訴大家的是:我們湘西人的生命就是在這種特定方言的親切表述中,得到張揚和傾訴。方言和普通話相比,缺點是難懂,優點是生活原態和原味,其中積澱的是一個區域一個民族的文化符碼曆史秘籍。它狀物敘事有一種普通話不可替代的力量。比方湘西人說生活是“討吃”,其中含有生活是艱難的意味,這就不是常規的生活兩字可替代得了的。

娘說,這地方容易討吃,撒一把沙子就可以變成糧食,可以養活我和我二姐。

隻要好討吃,養得活我們。

這裏,“娘”講的“討吃”就是生活,但是,常規的“生活”概念不包含“討吃”

中所含的“艱難生活”的意味。比方說讀書叫“盤書”。這個詞不僅有讀書的意思,還有讀書是要費錢的意思在內,因為要費錢,所以隱含著“不容易”、“很艱難”

禱娘和所有的好神都保佑娘的子子孫孫。百年以後,我們這些兒女也會像一隻天堂鳥,飛回娘的身邊,做娘千年的孩子、萬年的子孫。

無腳鳥是神來之筆的想象,彭學明借助無腳鳥將“娘”一生的艱難苦痛刻畫得入木三分:

都說有一種能夠飛翔的無腳鳥,因為沒有腳,無腳鳥無處停靠,不能歇息,隻能一直不停地在空中飛。無腳鳥一輩子隻能落地一次,那就是死的時候。但無腳鳥卻從沒憂傷哭泣,而是輕盈歌唱;從沒停靠歇息,而是不停飛翔。無腳鳥之所以不停的飛,是因為無腳鳥的心中有一個美好的天堂,它要拚其一生,尋找美好的天堂;無腳鳥之所以不肯歇息,是因為無腳鳥的心中還有一輪光明的太陽,它要拚其一生,飛向光明的太陽。所以,無腳鳥又叫天堂鳥和太陽鳥。

娘,就是那隻飛了一輩子都沒有停歇、無處停歇,也不肯停歇的無腳鳥。娘心中的天堂和太陽就是兒女們的幸福和安康。娘穿過一生的風雨和辛勞,把兒女帶到風平浪靜的港灣,讓兒女得到幸福安康後,精疲力竭,戛然而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