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路的兩邊是田,田的兩邊是山。順著田和山,娘背著我,進了寨子。

寨子不大,卻有幾蔸大古樹。楓香樹。高高的。有幾個人合抱那麼大。是秋天了,地下是一大片楓香葉。金紅金紅的,金黃金黃的。娘踩著落葉,落葉沙沙有聲。一隻狗從一戶人家衝出來,對著娘和我吠。娘順手從路邊的園圃籬笆上抽了根竹條,對著狗揮。被嚇退的狗,引出了更多的狗。一個寨子就被狗吵亂了,吠破了。寨子上的人都走出來,認出了娘,親熱地喊娘,心最熱的,就手腳很快地走出來,在半路上迎接娘。狗們見主人跟娘是熟人,也懂事而親熱地搖起尾巴來。有的狗遠遠退到一邊,像做錯事的孩子,默默地望著我們。鄉親們都跟著娘走到了石板路上。邊走邊跟娘講話。

走到水井邊時,娘把我放下來,洗衣的、洗菜的、挑水的,和一路跟過來的人都圍著我轉,每個人還喜滋滋地捏我的臉蛋,摸我的鼻子,扯我的耳朵。

嗨,走的時候,抱到手上的,長這麼大了,泡兒一樣,家雲哥米(沒)有福氣。寨上人七嘴八舌地議論。

泡兒是山上的一種野果,有兩三顆苞穀籽大,紅紅的,甜甜的,熟透的時候,紅得發亮,看得見裏麵一包紅甜水。有點像草莓。比草莓小很多,甜很多。特別熟的,會發黑。是我至今認為最好吃的水果。我們湘西講長得像泡兒一樣,就是講你長得好看,長得乖,嫩得像熟透的泡兒。

鄉親們講的家雲就是我爹。我娘帶我來這個寨子,是找我爹要夥食費的。我尚未生下來,我娘和我爹就脫離了,用城裏人的話說,就是離婚了。我娘和我爹脫離後,我爹一分夥食費也米過(米,在我們那就是沒的意思。過,就是給的意思。米過,就是沒給)。我娘的日子實在糊不下去了,就找我爹來了。

娘從水井裏舀了一瓢水喂我,走了一天了,我們都渴了。那是我記憶中吃到的故鄉的第一口水。那時候,我是分不出故鄉的水有多甜的,長大後,當我第一次回到故鄉時,我才知道故鄉的水是多麼的甜。

有人站在水井邊大喊:家雲哥!快出來!你兒子來了!嫂子帶著你兒子來了!

那個叫家雲的爹,早就聽見外麵的動靜了。他家離水井很近。隻隔著一丘田。田裏的稻子正是金黃。

爹站在門前的階沿上,目光穿過那層金黃的稻浪,遠遠地望著我們。

稻浪起伏翻滾,爹的心也在起伏翻滾。娘說,你爹是又喜又怕。

見爹站在那裏不動,又喊:家雲哥,你還捱什麼?還不快來接?(捱,我們讀ai,第三聲。)眾人都附和:是啊,快來接。

爹就慢慢地走到水井邊,笑笑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娘,不曉得如何是好。

寨上人說:你還看什麼?家雲哥,嫂子都把兒養這麼大了,你還不快抱下子?

爹傻笑著,在身上搓了搓手,想抱,卻米(沒)抱。爹局促不安的看看娘,又看了看後麵。那是一片竹林。竹林裏麵掩映著一戶人家。那是爹的叔叔嬸娘家。人們都曉得,爹是想看他的嬸娘和叔叔在不在。爹怕他們不歡喜。盡管竹林的綠色很密很厚,爹還是怕他叔叔嬸娘的眼光比竹林還尖還厚。

娘曉得爹的顧慮,指著我爹對我說:喊爹,他是你爹。

我看著爹,“咯咯”地笑。

娘又說:喊爹,喊,爹——我就奶聲奶氣地喊了一聲爹。

爹卻羞紅了臉,還是誠惶誠恐地往後麵竹林的屋坎上看。

寨上人就罵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