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情緣13(1 / 3)

第十一章

“所以你在那兒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第二天下午我去還車時,羅伊問。他關上了車庫的門。

“是的。那是一個不錯的假期,他們都是很和善的人。”我把鑰匙遞給他,“我已經加滿了油。”

“真是謝謝你。”

“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這邊的事情都進展得怎麼樣呢?”

“還不錯,”他做了一個鬼臉,“事實上,這不是真的——發生了很多次爭吵。”

“關於什麼?”

“哦,關於座位安排,這是不可避免的,還有關於讚美詩的選擇,關於我們是否該燃放一些煙火——你媽媽希望如此,因為第二天就是七月四日[39],但是我堅決反對,因為我們沒有足夠大的地方可以安全燃放。還有一次爭吵是關於是否要給椅子套上白色的椅套,克洛艾喜歡這個主意,但你媽媽不喜歡……”

“原來如此。”

“無論如何,我真高興你離開倫敦的一周過得很愉快。在那兒的晚上你都做些什麼?”

“我會聽收音機或者看書。我帶著我的電腦。事實上……有一些事我想要告訴你。”

羅伊擔心地看著我:“是什麼事呢?”

“是……”我的心緊張地跳動著,“我決定和我的父親約翰取得聯係。”羅伊的臉變得紅了起來。“我一直在考慮著這件事,昨晚我給他發了一封簡短的郵件。我隻是想告訴你這件事,並希望得到你的理解。”

“當然……”他聳了聳肩,“我當然可以理解。”

“因為你知道……”

“這沒關係的,你不需要解釋。”

“我覺得我有必要,因為我曾告訴你我不會跟他聯係,但是現在卻這樣做了。”

羅伊抬起了手:“你改變了主意,埃拉,這沒關係。”

“但是我改變主意是有原因的,那就是……”

“埃拉,”羅伊說,“你已經三十五歲了,你不需要為這件事辯解,取得聯係……而且是你的……”他哽咽住了。

我感到自己的喉嚨有些發緊。“有一些事我以前不知道,”我輕聲說,“但現在我已經知道了,這些事改變了我對從前那些事情的看法——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我急著說,“因為你知道……”

“我不想談論這件事,”羅伊說,“所以去做你想做的,埃拉,但是請不要告訴我。”讓我驚慌失措的是,他的眼裏已閃爍著淚光。

我感到淚水也在灼燒著自己的雙眼:“你說過你是支持我的。”

羅伊看上去有些氣餒。“我是說過那樣的話,”他平靜地退讓道,“但是……這樣做很難。事實上,我一直在擔心著這件事。我曾在書上看到過,當自己收養的孩子與他們的親生父母聯係時,養父母們會有多麼痛苦——即使是他們鼓勵孩子們這麼做的。現在我才真正感同身受。”

“你知道,媽媽並沒有告訴我全部真相,”我堅持說下去,“但是現在我知道了,問題的關鍵是她……”我突然停住。

羅伊看著我:“她怎麼了?”

越過羅伊的肩膀我看到媽媽朝我們走來,她伸出雙手。“埃——拉,”她輕柔地叫著。

“別對她說這些事,”我低聲說,“求你了。”

羅伊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點點頭。

“能看到你真好,親愛的。”媽媽用她的手掌托著我的臉頰。她的手很涼,讓我顫了一下。“你們兩個剛才在談什麼?”她玩笑似的說道,“你們看上去那麼專注。”

“我……正在跟羅伊說我在奇切斯特的事兒。”

“畫得還順利嗎?”媽媽的雙眼在審視著我的臉,“你曬黑了,親愛的。”

“是的,一點點。我是在戶外畫畫。”

“在戶外?多棒啊!趕快進來跟我講講——我已經衝好了一壺咖啡。”

我們本來已經走到了離門口不遠的位置,我突然抽開手:“不……謝謝,媽媽。我需要回去,我有事情要處理。”

“真可惜,”她溫柔地說,“我正打算發郵件給你,問你下周日是否可以過來幫羅伊打理一下花園。我要給我的學生作夏季表演的彩排,所以我幾乎一天都要待在那兒,但是這裏還有許多植物需要種上。你能像天使一樣好心地幫羅伊完成這件事嗎?”

“當然,我可以。”這可以再給我一次單獨跟他談話的機會。

一星期過得很快。我拿到了邁克那幅上好了框的肖像畫,並在婚紗店的對麵發現了一套適合在婚禮上穿的禮服。我到彼得·瓊斯百貨買了一頂帽子和一個皮包,用來搭配那套禮服,然後又跑到樓上他們選定的婚禮禮品公司,從克洛艾和納特選定的餐具中預訂了一個湯鍋。隨後,我沿街走到了水石書店去取我訂購的《惠斯勒傳記》,並買了一本大眾文庫版本的《約翰·多恩英文詩選集》到教會去讀。

在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了和平咖啡館。我走進去買了一杯拿鐵咖啡。作為一次小小的贖罪,我坐在了我父親曾坐過的那張桌子邊,向外望去。過了一會兒,我掏出手機,又看了一遍他寫給我的帶著喜悅的回信。

我花了一兩天的時間來完善格蕾絲的畫像,多虧邁克給了我那些視頻,使她的畫增添了不少亮度和生氣。星期五,我再次去畫了艾麗絲——她想到了我大概可以放什麼在她的背景裏。星期六的早晨,納特來到我家裏,最後一次做我的模特。

他非常安靜,這正是我所希望的,因為我擔心如果聊起來,我們會情不自禁地相互打趣和調情,那就實在太過火了;但是今天,我們似乎形成了一種無言的默契,那個把我們兩人包裹起來的泡沫如今就要破碎了。

我用最細的筆刷蘸了一點兒鈦白色,然後在畫中納特雙眼的眼白處輕輕地點了一下。這真像畫龍點睛——他的臉立刻變得栩栩如生、神氣活現了。

我退後了一步:“我想我畫完了。”

納特站起身,走到畫架前,甚至看都沒看那幅畫一眼便說:“簡而言之,這幅畫很好。”

我用破布擦了一下自己沾滿顏料的手。“所以……”我笑著說,“全部結束了。”

“是的,”納特點點頭,“喜劇收場了。”他平靜地補充道。

我解開圍裙,然後我們一起走到樓下。我希望他不要再像上次一樣做一次拖延的再見——那隻會給我留下持續好幾天的哀傷和痛楚。

“那麼……”我打開門,“謝謝你做了一個這麼好的模特。”

他給我一個苦澀的微笑:“有趣的是,你一開始是討厭我的。”

“不是討厭。”

“好吧,那麼是——不喜歡。”

“嗯……讓我們說‘不那麼喜歡’。”

“好吧,我同意這個說法。”他審慎地說。

“但是那一切都隻是一個誤會。”

“確實如此……”

“那麼……我們現在是朋友了,納特,是嗎?”

“我們是的。我們當然應該是了,”他接著說,“在一起相處了十二個小時之後。不——加上我們的午餐時間,一共是十五個小時。”

“十五個小時,”我重複著,那已經多過半天了,不過即便如此,聽上去也不是很多。“無論如何……我期待能在婚禮上見到你。”他點點頭說。“那麼……”我微笑著與他道別,“婚禮上再見,納特。”

“再見,埃拉。”所有的作畫的時光,那些苦樂參半的親密全都結束了。“再見。”納特輕聲地說,並親吻了我,我們臉頰相貼,隻是那麼一刻卻又似永久,隨後,他便很快離開了。

上午晚些時候,我穿上舊衣服,騎著車去裏士滿。當我經過富勒姆百老彙時,我看到那兒的欄杆上綁著約二十把新花束。我意識到那天正好是格雷絲去世半年的日子,她的家人和朋友一定在早些時候來過,做了這些紀念性的標記。那個黃色的征集信息的標誌已經不見了。

我騎過旺茲沃思橋,穿過羅漢普頓和裏士滿公園,然後到了家。我的籃子裏裝著我為羅伊帶來的卡片和一大盒他最喜歡的比利時巧克力。

我將自行車鎖在車庫旁邊,把頭盔搭在車把手上。媽媽的車不在車道上——我鬆了口氣。我繞過房子的一側,看到羅伊正在花園的盡頭,他周圍放滿了一盆盆的植物。當我走近他時,他抬頭看到了我並向我揮了揮手。

“父親節快樂!”我把巧克力和卡片遞給他。

“謝謝你,埃拉。你從不會忘記,而且總是會親手畫一張卡片給我。”

“我當然記得。”

他坐在栗樹下的環形長椅上,拆掉巧克力外麵的玻璃紙。“你知道嗎,那些卡片我全部保留著。”

“真的嗎?”

“當然。”他咧嘴笑著,“因為我知道總有一天它們會有價值的。”他遞給我一塊巧克力,“嚐一塊——在我們開始工作之前。”他一邊說,一邊痛苦地看了一眼所有的植物。

我接過巧克力並吃了它,羅伊放下盒子,打開了那張卡片。“‘我有一位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父親。’這真是……太漂亮了。”他說著,聲音有些沙啞。

“它說的是事實,你就是這樣一位了不起的父親。克洛艾送你什麼禮物了嗎?”

“沒有,不過沒什麼關係。她現在有太多的事情要操心。”

“她也會過來幫你嗎?”

“不是今天——她昨天做了一些,當你在畫納特的時候。現在你最好去穿上雨鞋,兒童遊戲屋裏有,那兒還有一些手套。”

“哦,我的手總是沾上顏料,所以沾一點兒泥沒什麼關係。”

當我走進兒童遊戲屋時,我想起了小時候,我和克洛艾是如何每天花幾個小時在這裏的。她曾在那兒擺弄著她的玩具炊具,我則蜷坐在她的“咖啡屋”裏的一張小桌子上,津津有味地品嚐著一塊塑料三角巧克力蛋糕。

我取出一雙長筒雨靴,檢查看一下是否有蜘蛛在裏麵,然後穿上它們。“好了,我穿上了靴子。現在我該做什麼?”

“我們有二十叢白色的薰衣草要種……”羅伊朝花盆裏指了指,“還有二十株夾竹桃,三十株蓍屬,四十株耬鬥菜和二十五株景天。這一側的帳篷會敞開——如果不下雨的話,所以我希望它的邊緣能有賞心悅目的景致。”

我看了看那一大片烏頭屬、芍藥和莨菪:“這已經看上去很美了。”

“那麼,這些就是最後需要種進去的。好了……”他遞給我一把小鏟子,“讓我們開始吧。你要按著我插在土裏的標誌去種,不要讓玫瑰絆倒你自己。”

幸好昨夜下過整夜的雨,這使得土壤很容易被翻開。我從邊緣的盡頭開始種起,羅伊則負責另外一側,我們兩個一起朝著中間努力。

“我們做得不錯,”一個多小時後他宣布道。他直起身,用手擦了擦額頭,“我們停一會兒,去吃點兒午飯。”

“真高興聽你這麼說。”

我們把靴子脫在外麵,走進了廚房。羅伊洗淨了手,然後打開冰箱,從裏麵取出了一些火腿和一碗沙拉,我則在一邊擺好了桌子。

有那麼一會兒,我們沒有說話,最後羅伊打破了沉默:“埃拉……對不起,我上周有點兒……敏感。當你告訴我關於約翰的事。”

“沒關係。”我深呼了一口氣,“我並不是有意讓你感到失望的。但是我希望告訴你這件事,因為……因為它並不是像我們以前所知道的那樣。”

羅伊緊皺著眉頭:“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終於,我將父親寫給我的長信告訴了羅伊。我還告訴他在我小時候,約翰曾給我寫過很多信,他曾在《舞台》雜誌上登廣告尋找我,還寄了很多支票給我。

羅伊靜靜地坐在那裏,直到我把話說完。他把盤子放到一邊:“所以這和你媽媽一直堅稱的完全是兩碼事。”

我點點頭:“她總是說約翰表現得就像我們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但是還有一些別的事,羅伊——一些我從不知道,甚至不曾猜到過的事。”我告訴羅伊那是什麼。

有那麼一會兒他一句話都沒說。他隻是眨著眼睛,仿佛在試圖想明白一些事情。“好吧……”他最後說,“那些困擾我多年的事情現在終於說通了。”

“我也有這樣的感覺,當我得知這些事情後。我感覺好像自己不得不……重新審視每件事。”

他交叉雙臂:“在辦理收養手續時,我記得你媽媽好像看上去很不想讓我看到我們的結婚證明。”

“是否是因為在她名字旁邊會寫著‘未婚’,而不是‘離異’?”

他看著我:“是的,她堅持由她自己把文件交給法院,即使實際上那是我該做的事兒。我還記得她用來掩飾她婚姻結束的方式,她隻是說,那非常痛苦,你父親為了‘另一個女人’拋棄了你們倆。”

“你從未懷疑過事情的真相嗎?”

“沒有……”羅伊皺緊眉頭,“你媽媽是那麼富有說服力。而且坦白說,我並不想過多地談論她和約翰的關係,因為我知道她曾愛過他。但是……一想到你和一些人一起生活了將近三十年,實際上並不真正了解他們,”他不知所措地笑著,“而且她的困擾竟是恐怖的婚外情……”他聳聳肩,“全部都是偽裝,我想……我真的不知道該作何感想。我想我真的為她感到難過。”

“我也有這樣的感受,我還感到……憤怒。”

羅伊緊接著說:“畢竟,她對你隱瞞了這麼多事情。而且對你說了謊。關於她和約翰的關係,她好像編了一張網。”“一張紛繁交錯的網。”他痛苦地補充道。

“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件事,就是希望你能理解為什麼我會改變主意給約翰回信。”

“是的,我現在理解了,”羅伊說道,“這的確……會改變一切。”

“因為你知道嗎,他曾經在這兒。”

羅伊盯著我:“這裏?”

“是的。他曾來到倫敦——來看我。”

“你見了他?”

“不,沒有。我沒見他。”我向他解釋了其中的原因。

羅伊緊繃的臉鬆弛了下來:“你是說你坐著出租車經過了那家咖啡館,看到他坐在裏麵卻並沒有進去?”

“是的。”我無力地說,我感到自己的喉嚨緊緊的。

羅伊閉上雙眼:“可憐的男人……”

我傷心地點點頭:“他所希望的僅僅是和我坐一會兒,告訴我他很抱歉。是我卻沒有給他機會,他寫信給我,卻不知道我根本不清楚關於他和媽媽的事。”

“但是……你的回信有沒有讓他覺得……好過些?”

“不是太多。但那至少使一切都變得更容易理解。我不再站在媽媽的角度看他——無情的、狡詐的,我隻是覺得他是一個懦弱的、糊塗的男人。”

糊塗?允許男人犯“糊塗”就是允許他們……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卻不給她們任何……承諾。

“那麼他的妻子在這個過程中扮演了什麼角色呢?”

“沒什麼了——她在去年十二月就過世了。”羅伊吃驚地看著我。“她也曾一直保守著整個秘密,隻是在一年前將我的存在告訴了莉迪婭。接著約翰開始尋找我,然後偶然在《泰晤士報》上看到了我。”我聳了聳肩,“剩下的事你都知道了。”

“所以……現在你隻是和他用郵件聯係?”

“是的。我向他解釋了我根本不知道他告訴我的那些事,我跟他說我是直到十一歲才知道他去了哪裏。”

“你跟他說了關於你媽媽的事嗎?”

我搖了搖頭。“我說我有一個妹妹,就要結婚了。我還告訴他我有一個很好的父親,他的名字叫羅伊。”羅伊的臉紅了,他的眼裏泛著淚光。“你不要擔心,”我繼續說,“約翰不可能再次成為我的父親——即使我沒有你。為時已晚——況且他還住在離我九千英裏遠的地方,但是……我隻是想和他不時地用郵件聯係一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羅伊猶豫了一會兒:“不,我介意。”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因為我認為你應該做得更多。”

我看著他:“更多?你是指什麼?給他打電話嗎?我有他的電話——我想我可以……”

“不,我的意思是你應該去看他——看他們。”我的心像作了一次燕式跳水。“如果你負擔不起路費,那麼我很樂意……”

“不,我負擔得起,謝謝。但是……一步一步來,”我虛弱地說,“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是剛開始。”

“當然,你需要一點點建立起來——多發些郵件。但是你看——你打算跟你媽媽談談這事兒嗎?”

“我會的,我必須告訴她。但是我要在婚禮之後再跟她說,因為這將會是一次非常讓人沮喪的談話。所以,請千萬別告訴她你所知道的事。”

“我不會對她說一個字的。”羅伊答應道。

接下來的幾天過得很快。我去參觀了兩三個藝術畫廊,打算在九月租下其中一個約一周的時間。最後,我決定租用伊斯特科特畫廊,它位於國王大街中央。我想我可能會因為畫展而感到一些壓力,它也會給我帶來一兩份新的訂單,但最重要的是我可以把我的模特們聚到一起舉行一個派對,這將會很有趣。

那裏可以容納二十幅畫作,於是我開始聯係每一位在過去三年內被我畫過的模特。告訴他們每一個人我會親自去取畫,並保證會把畫完好無損地還給他們。

我將取畫並將畫送去製作畫框的具體時間告訴了塞利娜。

“所以……”她打開她的日程本,“九月十五日……”她快速翻閱著,“那是星期三。”她將它記在了本子上,“我那時應該已經回來了。”從哪裏回來?我猜想著。

“在幾點?”她又問。

“從晚上六點半到八點半。我也會邀請維克托的。”

“當然。”

“你的生日派對怎麼樣?”

她笑著說:“簡直棒極了——維克托做了一段精彩的致辭,菲利普說了幾句話。我的朋友和家人都到場了,那真是一個非常幸福的時刻。”

“我真為你高興。”

“而且維克托送了我一份最珍貴的禮物。”

“真的嗎?”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還想要什麼,但是昨天他想到了一個絕頂的好主意。他說他可以讓我去旅行,就我一個人,可以去四十天之久,這期間,我可以去世界上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我此刻正計劃著我的行程。”

“多麼令人激動啊!”

“那將是完全自由的一次旅行。我有朋友在美國、阿根廷、柬埔寨、加納和希臘。我將一一拜訪他們,用我的環球旅行機票。我將在越南結束我的行程,維克托和菲利普會在那兒接我。我們會一起在那兒待上三天,然後準時飛回英國,讓菲利普回學校去上學。”

“聽起來太棒了。”我們聽到門鈴響了起來,“那一定是我叫的出租車——我要取走你的畫像了。”那幅畫還放在書房裏,立在桌子上麵。我把它夾在我帶來的畫布箱裏,便離開了。

來接我的還是那個司機。我小心翼翼地將畫放在車後座上,然後對站在門口的塞利娜揮了揮手。

“畫完了,是嗎?”司機回過頭看著那幅畫,“真美。”他又看了一眼塞利娜,“真的很像她。”他發動了車,“現在別忘了……”

“我知道,但是如果我畫你——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我叫拉斐爾。”

“好的,你必須到我的畫室,做十二個小時的模特。”

“哦,”他把車從車道上轉出來,“老實說,我恐怕辦不到——我已經在出租車裏坐了足夠長的時間了。難道你不能按照照片畫嗎,就像你畫那位可憐的……”

“不,”我打斷他的話,“我真的做不到。我隻畫活著的人。”

“他們發現了那輛車,順便告訴你。”

“是嗎?”

“並不是一輛黑色的寶馬——而是一輛深藍色的路虎,但是車牌號太模糊了,所以他們開始沒辦法識別。那個可憐的開車的家夥根本不知道,他甚至沒有撞到她,隻是由於他開得太近了,使得那女孩兒轉到了一個坑裏飛了出去。”

“可憐的女孩兒……”

“我還不是很確定是否希望有人來畫我,”當我們的車經過哈默史密斯橋時拉斐爾說,“或許你可以隻給我畫張素描。”

“我可以——用炭筆、蠟筆,或者用鋼筆。”

“那樣的話大概要花多少錢?”

“嗯……也許我們可以以物易物?我開始當畫家的時候就這樣做過。我曾為我的水管工畫過一幅畫,作為他為我修理熱水器的回報。所以……”

“這樣吧,我可以讓你免費乘坐幾次出租車——僅限倫敦市區,怎麼樣?”

“很公平,你可以讓我坐多少次呢?”

“嗯……十次夠不夠?”

“真是太好了。”他可以幫我為派對取一些畫回來。“成交了。”

星期六,羅伊的同事帶他的女兒過來給我畫。那是一個十歲左右、看上去十分聰慧的小女孩兒,有著一頭烏黑且富有光澤的長發。她說她希望成為一名小提琴家。他的父親一直陪她待著,我用紅色的蠟筆勾勒了草圖。星期二,我去了艾麗絲那兒,她的畫幾乎就要畫完了,在畫中她看上去是那麼的高貴而平靜,她選中並讓我加在畫中的背景增加了畫麵的深度和趣味。

離婚禮隻有兩天的時間了。

星期四下午,我騎車到媽媽家去寫座位牌。車道上停著一輛大型白色貨車,車身上印著“華美帳篷”幾個字。在花園裏,一些人正忙著將鋼管組裝到一起,然後展開那塊巨大的白色帆布。

羅伊走過來站在我身邊,我們一起看著帳篷緩緩升起。“很好……一切按部就班,”他說,“納特的家人也都到了。”

我看了他一眼:“你們什麼時候和他們見麵?”

“星期六之前。他們今晚會和納特一起吃晚餐,明天你媽媽和我將在這裏忙上一整天,接著我們會和克洛艾度過一個平靜的夜晚——她希望最後一次睡在她的那張舊床上。”

“她現在感覺怎麼樣?”

羅伊聳聳肩:“絕對好極了。”

我轉過身,看見媽媽朝我們走來,她用手遮擋著刺眼的陽光。她對那些工人點點頭。

“我真希望他們能小心腳下的植物。”

“我像鷹一樣地在盯著他們呢。”羅伊向她保證道。

“我有點兒擔心吸煙的問題,”媽媽說,“我隻知道加雷思·瓊斯會吸煙——他至今仍每天抽四十根煙,埃莉諾說。”

“那我估計他會抽的。”我說。

“希望他不會在教堂裏抽煙。”羅伊半開玩笑地說。

當媽媽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時,開始無視我們的話:“我想我有必要告訴大家吸煙是被允許的——但是僅限於晚飯後:我會準備一大盒羅密歐與朱麗葉牌的雪茄。”

羅伊歎息道:“看來我又要跟五百英鎊吻別了。”

媽媽用責備的目光看著他:“我們不能因小失大。”

“對於付錢的人來說‘小財’是關鍵詞。”羅伊低聲嘟囔著。

媽媽轉向我:“埃拉,你能現在過來寫一下座位牌嗎?我已經把它們都準備好了,放在廚房的桌子上。”

“當然可以,”我跟著她走進去。一到廚房,她便打開了那盒鑲著金邊的白色卡片,將賓客名單遞給了我,我拿出了自己的書法筆寫了起來。

“我覺得自己像一名正式的抄寫員。”

“你能做這個真是幫了大忙,”她說,“事情都趕在了一起。我們早上進行了彩排。”

“你需要我幫你做這個嗎?”

“不,不需要。那個女高音需要練習一下,這樣克洛艾和納特才能配合著走一遍。下午侍者和我要開始擺桌子。”她吮吸著自己的下嘴唇,“我不認為你能幫我們做這個,你能嗎,埃拉,親愛的?”

“不,很抱歉,我不能。克洛艾要去我那兒看那幅畫。”

“哦,那好吧。”媽媽皺著眉說,“她還沒看過那幅畫嗎?”

“沒有,她堅持要等我畫完了才肯看,所以她會在明天下午三點到畫室看畫。”

媽媽笑了笑:“所以那會是一個真相大白的時刻!”

第二天下午三點過五分,門鈴響了,我迅速地走到樓下。

“埃拉!”克洛艾笑容滿麵地看著我,然後介紹站在她身旁的那位衣著優雅的白發女士說,“這位是納特的媽媽——羅西夫人。她說她也想過來看看那幅肖像畫。我希望你不會介意。”

“當然不介意。”我說。我伸出了手,納特的媽媽握住了我的手,“你好,羅西夫人。”

“請叫我……維多利亞。”羅西夫人有濃重的意大利口音,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虛弱。她很漂亮,有一些移民的特征,她有一雙綠中帶灰的眼睛,這讓我想起了納特的眼睛。

“納特看起來和您很像。”我一邊朝屋裏走一邊說。

她點點頭:“是的,比起他爸爸更像我一些。”

“我的畫室在房子的頂層。我可以把畫拿下來,如果你……”

“不,不,”她說,“我可以到樓上去。”她跟隨克洛艾和我來到樓上。

“納特是個很好的模特,”當我們到達門口時我對維多利亞說,“他總能保持不動。”

“啊……很好,他是個乖孩子。”

我們走進畫室。維多利亞十分欣賞地對著牆上的畫微笑。

“彩排怎麼樣?”我問克洛艾。

“很好,我想明天一切都會順利的。你喜歡你要讀的那首詩嗎?”

“是的,我一直都在練習。”

“那很好,所以……”她興奮地鼓了鼓掌,“讓我們看一看那幅畫吧!”她轉身對維多利亞說,“真是令人激動!”

“確實如此。”維多利亞讚同道。

我到架子上取出了納特的畫,將它放在畫架上。

克洛艾和她未來的婆婆站在肖像畫前麵,肩並著肩。

緊接著是一陣沉默,我清楚地聽見樓下汽車的呼嘯聲和遠處汽笛的叫聲。幾秒鍾過去了,我開始期待著她們能說點兒什麼。當然,來自佛羅倫薩的維多利亞可能會有很高的眼光,我在心裏推斷著。盡管我不能說自己達到了拉斐爾和萊昂納多那樣高的水平,但我覺得自己畫得還不錯。而維多利亞和克洛艾繼續的沉默隻向我證明了她們的失望。我的心沉了下去。

研究那幅畫的時候,維多利亞把她的頭側向一邊。“Piacevole”,她終於說。“令人愉快的。”我默默地翻譯著,她對這幅畫的想法僅僅是“令人愉快的”。“Molto piacevole”,維多利亞一邊審視著這幅畫一邊補充說。“非常令人愉快。”好極了,我想。“E un buon ritratto ——一幅漂亮的畫。好極了,埃拉。”她一邊總結著,一邊微笑地看著我。

我看著克洛艾的側臉,她看著畫陷入了沉思。“我同意維多利亞的說法,”過了一會兒她說。“它是一幅……漂亮的畫。很美。”她堅定地補充說,“所以……謝謝你,埃拉。但是……我們現在得離開了。”

“你們不喝點兒茶嗎?”

“哦,不……”克洛艾說,“恐怕我們沒有時間了。我要先送維多利亞回旅館,再回我的公寓拿一些東西,然後開車去裏士滿——當然,我今天想早一點兒休息,但是……謝謝你。”她再次說,用微微僵硬且嚴肅的表情,這一點兒也不像克洛艾的風格。這就是婚禮緊張症,我對自己說。她轉身要離開。

“難道你不把畫帶走嗎?”我問她,“我想你要在明天把它送給納特。”

克洛艾又看了一眼那幅畫,她的臉一下子紅了:“哦……不,我想我要……等等。”

“等到裝好框?”我說。

“是的,是的……那樣比較好。”

“好吧。”我們走下樓,我打開前麵,微笑著向她們道別,“我們明天婚禮上見。”

“明天見,”維多利亞說,她緊緊地握住我的手——這讓我覺得她好像是在安慰我,接著她愉快地笑了笑,“畫得好,埃拉。很高興見到你,再見。”

“再見。”我說,不久她們便離開了。

第二天清晨,我很早便醒了,躺在床上,不僅因為想到這天是納特的婚禮而沮喪,更感到有些頹廢,就好像有人用一塊磚頭壓著我的胸口。我試圖用工作讓自己分神——我畫完了羅伊同事的女兒;然後,我給克洛艾發了一條短信,祝她“生日快樂”;接著我又看了一次納特的畫,它仍被我放在畫架上。“令人愉快的”,我痛苦地想著。維多利亞的結論讓我感到很鬱悶,克洛艾的回答也沒能讓我高興起來。

我洗了個澡,打理了一下頭發,化了妝,再把手上最後那點兒顏料的印記擦掉。我塗了指甲,然後換上了禮服。

十二點四十五分,我聽見波莉在樓下按響了喇叭——她提出要開車接我去參加婚禮。我跑到樓下,打開門。等她停好那輛銀色的大眾高爾夫汽車後,我對她揮了揮手。

她下了車,打開後備箱,這樣我就可以把帽子放到架子上。“漂亮的禮服,”她看著我的緊身連衣裙,裙子的前麵是用褶皺邊做成的裝飾,“我喜歡石灰綠色。”

“是的……它很適合喜悅和歡快的場合。”盡管我既不喜悅也不高興。“你看上去很可愛,波。”她穿著一身粉紅色亞麻套裝和一雙銀色的平底涼鞋,透過涼鞋,你可以看到她那塗著粉紅色指甲油的腳指頭,非常完美的搭配。我朝坐在後座上的洛拉笑了笑,她身穿一條天藍色的亞麻裙,一頭長發盤成了圓發髻。“你看上去非常成熟,洛拉。”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