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台上01(1 / 2)

前言

每天清晨,我推開窗,蘇州河從窗底流過。陰天裏,它如一匹亞光重縐,時而煙灰,時而墨綠;多雲時分,雲影流離,倏落於河沿,驟停於橋頭;到了大晴天,金色光點被風吹灑,在河麵一行行移動。

這條河看起來,每天都是嶄新的。可又如此陳舊,待在一個位置,流到一個方向,日複一日,長此久往。“老不死的地球你好”。我想起海子的詩,想起地球上其他的老不死,比如文學。

文學足夠老了,人們一次次喪失耐心,對它宣判死刑。倘若問我:文學是否消亡?很難籠統作答。文學不是麵目清晰的科學,也非統一標準的賽跑。作為獨立審美的寫作者或閱讀者,必有異於公共文學知識的立場。冒充公共乃至權威,不免狂妄。所以,說說我的私人立場吧。

一、文學精神是否消亡

精辟的冷笑話,優美的廣告語,文采斐然的學術書,算不算文學?更有人說,文學精神隻能在手機段子裏延續香火。

何謂文學精神?在我看來,文學就是那條河:不同時段天氣,呈現不同麵貌;在這變化之下,卻又隱含不變,使得時光更替,歲月流轉,都不致於無序和幻滅。文學精神,就是這靜止恒定之物。文學之為文學,不因其變化之形式,而在其不變之實質。

現在流行一句話:生活比小說精彩。似乎足將文學貼上“遺產”標簽,送進曆史陳列室。我想起《昨日的世界》,一位作家關於兩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歐洲回憶。倘若讀過《極端的年代》,仍可一閱《昨日的世界》。不同於曆史學家霍布斯鮑姆的係統嚴謹,作家茨威格的曆史自傳,對人性深刻洞察,對戰爭精妙還原。民族精神不再是抽象,體現為一個個人。曆史事件不再是概念,體現為一個個細節。作家在數據和史實之外,記錄時代的精神麵貌——無論使用虛構,抑或非虛構。一位誠實的作家,可以補正學者的粗略乃至偏差。

除了補正曆史的滯後作用,在紛亂複雜的當下,文學是否必要,是否可被深度報道、紀實文章、社會調查取代?

在我看來,文學精神之中,存在一種真實性,使文學免於淪為故事、段子、逸聞。文學憑借著什麼,去建構另一世界?我認為是記憶。所有體驗、感悟、表現、洞視,乃至想象力,都是記憶的衍生。文學與現實具備關聯,並行同構。

偉大的加西亞?馬爾克斯,構建了最光怪陸離的文學世界之一,卻始終自視是現實主義作家,認為“一切的現實,實際上都比我們想象的神奇得多”。他拒絕理性主義者對待世界的方式,後者把“現實”加工刪略、根據因果律重新排列組合。馬爾克斯不將生活客體化、抽象化,而用直覺感受,打消“我”和“我”之外的隔膜,使得外在的,同時也是內在的。

這種處理客觀世界的方式,使得一切“揭露”、“批判”、“弘揚”……以及諸詞之後的賓語,皆成文學的累贅。隨手舉例:《劊子手之歌》,寫一名美國馬加爵;《國王的人馬》,寫一名美國王益。這兩部優秀的文學作品,非為煽動仇恨,反腐倡廉,甚至不提供道德判斷。無論罪犯,抑或貪官,在文學世界裏,都隻是具體情境之下,麵目複雜的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