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默:生於1979年,浙江諸暨人,在《天涯》、《文學界》、《鴨綠江》、《福建文學》等刊發表小說若幹,現居寧波。
我告訴父親母親還有新婚不久的妻子,我要去北京考中央戲劇學院,他們都覺得我瘋了。其實從單位辭職開始,我已經決定要闖一闖這條路了。
吃飯的時候,誰也沒說話,他們知道一個過了年就三十歲的人不會像小孩那樣僅僅是說說而已。飯桌上的氣氛僵得跟生鐵似的,又冷又硬,母親一臉困惑地看著我,終於忍不住開口了:“你已經讀了那麼多年書,怎麼還想去讀?讀書不都是為了有個好工作?”我心平氣和地說,“媽,你不會懂的。”父親突然一摔筷子說,“就你懂!你說,你去考那個學校圖什麼?”我看到妻子受到了驚嚇,手中的筷子險些掉到地上,驚慌之後,她的眼睛裏有了淚花。我拍拍她的肩膀說,“沒事!吃飯!吃飯!”
父親更為惱火,我長大後很少看見他發這麼大的火,黑紅的額頭上青筋凸現,頭發稀稀拉拉的卻很混亂。我淡淡的,但是很認真地說,“我想當演員!”父親站了起來,我看到母親和妻子都用擔憂的眼神看著他,仿佛他還會像我小時候那樣,揚起手就打下來。
過了一會兒,父親並沒有打下來,也許他覺得我太大了,再打下來他會很丟臉,我隻聽到他重重地歎了聲氣,那憂傷和無奈的聲音聽起來很衰老。之後我聽見父親說,“你都幾歲的人了?怎麼還做這樣不著調的事!”
我說,“正因為機會不多了,我想趁著年輕趕緊去試試。”父親聽了我的話,顯得有點沮喪,他說,“你哪點像演員?我跟你娘生不出當演員的兒子來!”說完這句話,我看見他的眼睛猛然間多了很多血絲。
我知道解釋下去,結果可能會變得更糟,我也知道這個時候讓他們再為我擔心,我這個兒子確實有些不孝。我站起來,跟他們說,“你們吃吧,我去收拾行李,明天早晨八點的火車票我已經訂好了。”
我做事情從來都是這樣,決定了就毫不猶豫地去做,他們應該了解我這個脾氣,在我起身離席的時候,母親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她指著我妻子說,“你走了,曉雨怎麼辦?”我看到妻子的眼淚突然滾了下來,那一刻,我的心裏也酸楚楚的,我說,“不管成不成,我都會回來的。”
母親說:你怎麼說走就走,就不能再過幾天?
那天晚上,我抱著妻子,感覺到她在我懷裏微微地顫抖,這個時候了,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突然在黑暗中說了一句話,“你真的做了演員,我們會不會離婚?”聽到她這麼說,我吃了一驚,我問她:“你怎麼會這樣想的?”她不作聲了,我拍了拍她的後背,“告訴我!為什麼有這樣的想法?”她大概在黑暗中抬頭看了我一眼,輕輕地說,“電視不經常在放嗎?踏入這個圈子後,男男女女的關係很複雜,一不小心就會弄出不正當關係來的。”
我笑起來,我告訴妻子,我去考中戲不是做明星,是做演員!妻子說,這有區別嗎?我點了點頭,我讓她記住我說的這句話。
第二天上火車的時候,我故意沒有回過頭去看前來為我送行的母親和妻子,母親在身後喊,“到了北京給家裏來個電話,衣服要穿得暖和點……”我一直背著她們應著,母親好像有喊不完的話,我知道她其實是想讓我回過頭去再看她一眼,但我不忍心,看著她們,我也會難受的。登上火車車廂的台階時,妻子突然衝上來一把抓住了我,把一包煮熟的茶葉蛋塞到了我手裏,“媽說讓你路上吃的。”我苦笑了一下說,“怎麼還跟我上大學時一樣?”妻子直勾勾地看著我說,“帶上吧!”
這時,檢票的列車員催我上去了,排在我後麵的人因為我突然堵在門口也紛紛抬起頭來看我,我對妻子說,“你回去吧,把爸媽照顧好!”她狠勁地點著頭,大概她本來還想問我什麼話的,從她拚命的眼神裏我看得出來,像被什麼東西堵著,一個勁地咽口水。我稍一猶豫,就顧著她點頭的工夫,走進了車廂,我不知道車子外麵她是不是哭了?
在火車上,我一直想著她,想著她要問我而沒問出來的那句話,也許是問我什麼時候回去,也許是我第一次考不上,會不會留在北京繼續考下去,也許是另外的什麼……
車廂裏很擁擠,每到一個站,就會上來很多人,這其中大多是準備回家過年的農民工,他們的包袱都特別鼓,裏麵塞滿了棉被和禦冬的衣服,我覺得帶著棉被和冬衣回家過年很溫暖,我卻留了一個並不溫暖的春節給自己的親人……
這列從南方開往北京的火車在淮北平原上飛馳,我的心情開始慢慢平複下來。
火車每到一個停靠站,我的思維也會跟著慢下來,我靜靜地看著那些農民工背著包袱拖兒帶女地上上下下,不由自主地出神。隨著離北京越來越近,這樣的農民工仿佛一瞬間都走完了,我也記不清楚到底是哪一站下完的。車廂內依舊有很多人,但空氣中似乎少了點溫度,漸漸能聞出汙濁的香煙味,腳丫子味,還有發脹的泡麵味。
火車駛入北京城的汽笛聲像一聲長長的歎息,漫長的旅途終於結束了。廣播中那個列車員的聲音依舊不帶一絲疲憊,口齒清晰地複述著幾句流利的祝福,我已經沒有心思聽她說話了。
朝思暮想的北京城到了!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手上拎好了取下來的行李。車廂裏的人也開始熙熙攘攘起來,廣播裏仍舊響著那首悠揚的《回家》,像一個諷刺!我看著窗外莊嚴大氣的北京城,想起了已經遙遠的父母親和妻子!
我掏出手機,撥通了家裏的電話,響了兩聲之後,妻子接了起來,我說是我,她在那頭有點激動,我想她的臉又紅了,她略帶緊張地問,“你到北京了?”我說是的,她說,“那還挺快的。”隨後我們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來北京在火車上待了兩天一夜,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度過的。
我說,“爸媽好嗎?”她說,“在旁邊呢,我讓他們聽電話。”我說不用了,電話已經到了母親的手裏,母親還是有很多叮囑,我都一一應允下來。我猜想她在過去的那個晚上都在想忘了叮嚀我的話,這會兒一字不落地全說了出來,她還告訴我,父親現在還在生氣。就快過年了,這事落到誰頭上都會生氣!我說,既然來了,總要試一試的。
打完電話,車廂裏的人已經走光了,隻有兩個乘務人員還在清理衛生,她們都拿怪異的眼神看著我,看著空蕩蕩的車廂,一種被人遺棄的感覺也奇怪地冒出來了,我趕緊提了自己的行李往車廂外走。
下了火車,北京的風還是讓我大吃一驚,在來的路上我已經不止一次暗暗地告訴自己北京會很冷,但這密集的大風還是刮碎了我一層層累積起來的心理防備。我抬起頭看看天空中太陽依舊高懸,照在身上沒有一點溫度,那些風看得見,在車站的空地裏“呼呼”地響,一碰到身體就像挨了鈍刀,真有種割肉的感覺。我從行李袋中拉出了一件棉襖,趕緊套在身上,還是冷!我又把脖子往領子裏縮了縮,估計有幾分乞丐的模樣了。
似乎每個城市的火車站出口都有賣地圖的人,而且這些人也長得出奇地相似,一般都是五六十歲的婦女,衣服灰調,長相平庸,甚至回憶起來都粗枝大葉、模模糊糊。不過北京賣地圖的阿姨還是給我留下了一個特別的印象,她幾乎一眼就看出我是第一次來北京,舉著地圖跟我說,“小夥子,買張地圖?”我猶豫著往前走了兩步,她就跟上來了,一邊走一邊跟我說,“買吧!北京城這麼大,不買地圖您找不著北的。”我看了她一眼,“多少錢一張?”“三塊!”她一邊飛快地從懷裏抽出一份,一邊就開始笑上了,“我知道您會買的,小夥子,大過年的來北京幹啥呀?”
我哈著氣說,“考試。”她看了看我,“考演員?”我有點驚訝,“你怎麼知道的?”她嗬嗬地笑起來,“像您這樣的人多呢,每到春節這段時間,天南地北地趕來,每年都這樣。”她頓了頓又問,“您一個人來的?”我說,“是啊,有什麼不對嗎?”她憨憨地笑著說,“沒有,沒有!很多小孩都由家長陪著來,有的隊伍還挺龐大的……”
她突然話鋒一轉,“您考電影學院?”我搖了搖頭說,“不是,中戲!”她說,“哦,那在地安門那裏!”她在地圖上指給我看,“就在這,記住!出了站先乘24路,在東四九條站下車,然後換乘118路,在鑼鼓巷站下車,走進去就是了。”我趕緊對她說了聲謝謝,其實她說的那幾個站名我都沒記住。
她說,“您要不再買份報紙吧,晚報,剛出來的!”我知道不好推辭,笑了笑說,“好吧,多少?”“五毛!”她又塞給我一份報紙,臨走的時候,她誇我了,“小夥子,您人不錯,考演員要加油啊!每年來考演員的小夥子都很帥氣,姑娘們也都俊俏,不過像您這麼好的人不多。”
我還是聽出來了,她嫌我長得一般,不過她的熱情和質樸感染了我,我說,“謝謝啊!”她一邊搖著手說,“甭客氣,甭客氣!”一邊又往出口處走去,老遠了她還拋過話來:“小夥子,您能成的!”我聽得心頭熱乎乎的,半天都沒挪動腳步。我總感覺這阿姨說話的腔調有點怪,以前也聽說北京人說話京味十足,這次倒親身體驗了。隻是我一時想不出那個味道具體在哪,後來才發覺他們說話都喜歡用“您”。
出了站,兜了一圈,我沒有找到那阿姨說的24路公交車,也許是車太多的緣故,也許北京西客站太大了,據說這是亞洲第一大火車站。我看著皇宮一樣的車站大樓,覺得這首都真是不一樣,氣派!
我找了個避風的角落,把行李放了下來,翻開那張地圖,看中戲的位置,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從懷裏掏出筆,在東棉花胡同那裏煞有介事地畫了個圈,畫完圈,好像心裏跟著也有譜了。
我又在晚報上看到了一則很有意思的新聞:“昨天下午3時30分,張女士和母親經過海澱白石橋騰達大廈南門時,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大風掀起,兩人在地上連打了好幾個滾兒,扔出了五六米遠,膝蓋及胳膊都受了傷。”我看著這則消息,一個人“嗬嗬”地笑起來,這北京的風!
翻完報紙和地圖,我還是攔了輛出租車,開車的師傅一看就知道是個老北京,戴著老頭帽,身材蠻彪的,我一說去中戲,他就搭上腔了,“哎,中戲考試不在正月裏嗎?您這麼早就過來了?”我隻好謊稱節後車票難買,先過來找個地方住下,他說,“這樣也好的,您有住的地方沒?”我說,“正想請教您呢!”他給我介紹了一個在地安門內街的招待所,他說,“往年很多考生都住那裏。離中戲又近,價格也實惠。”我說那就那裏吧。車子開進內城,他問我,“您先去學校還是招待所?”我說,“招待所吧!”
下了車,他幫我把行李拿進了一個軍隊的大院,他說,“這招待所在院子裏,您跟我來!”我看著門外站哨的士兵,有點忐忑,慌裏慌張地跟著他走了進去。
那招待所在院子的一間地下室,順著樓梯往下走,一個老板模樣的老頭就笑嗬嗬地迎了上來,顯然開車的師傅跟他認識,經常幫他招徠生意,司機師傅指了指我說,“來中戲考試的,還有房間麼?”那老板說,“有有!進來吧,外麵冷,別凍壞了!”
我走了進去,看到進門處有一個過庭,放著冰箱、微波爐等生活用品,稍後擺放著兩排沙發,感覺像個家庭旅館。老板一邊走,一邊向我介紹說,“這裏基本上住的都是考生,有的還是這裏的老住戶,您放心,隻要是來考試的學生,我都像待自己的孩子一樣!”看看老板挺和氣的,條件雖然有點簡陋,但還算幹淨。我問價格怎麼樣,老板伸了一下手指說,“標準間60元一天,單人間40元!”說話的時候,他一直訕訕地笑著,好像占了我便宜似的。
這個價格我是能接受的,而且我特別喜歡這樣樸實的人,我說,“好的,老板,那我就住這兒了!”老板又訕訕一笑說,“您就叫我康伯,這裏的學生都這樣叫我。”
司機師傅把我的行李放到了房間,我向他付賬的時候,他也露出了訕訕的笑,我這才發現原來他跟這裏的老板長得很像,也許他們是父子,也許是很親的親戚,他接過錢後對我說,“這裏到中戲走路最多十分鍾,等會兒您要去中戲看看,可以問康伯,如果現在想去,我帶您過去,不收錢!”我笑了笑說,“你先去吧,我待會自己過去!”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就走了,那感覺像我一個年長的兄弟。
收拾完行李出來,在過道裏碰見了康伯,我向他打聽中戲的位置,他說,“要不我領您過去?”我怕耽誤了他的生意,連忙說,“不用了,您隻要告訴我怎麼走就行了,我自己能找到的。”他就詳細地對我說了一遍,後來他又告訴我,這裏的很多考生都有家長一起陪著,像我這樣一個人出門在外的很不容易,我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就從院子裏出來了。
在找中戲的路上,我的心情陡然惆悵起來,我想家了,這是我事先沒有料到的,總以為我太想來北京了,來了就會好的,可真的來了,卻又不是那麼回事,澀澀的,比上火車那陣還難受。我告訴自己,眼下隻有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中戲的考試上去,等考試結束了,再想接下去的事……
不知不覺間,我已來到了那條東棉花胡同。胡同其實在我們南方叫弄堂,窄窄長長,四周圍都是居民的平房,北京這裏的民房跟我老家其實並沒有太多的不同,北京叫大雜院,我老家叫門堂,同樣是幾戶人家住在一個屋簷下。
我看見中央戲劇學院的門牌了,一戶大家庭似的門樓,很陳舊,但這種陳舊應該是曆史。我在那門前徘徊起來,說句心裏話,看見中戲的大門,我就有預感這裏很難進,這扇門太小了!聽說每年都有幾千號人向這扇門發起衝鋒,最後大部分都倒下了,第二年,更多的人又來了,年複一年的,據說每次都螞蟻渡江似的,衝走了,抱成更大的團繼續往裏衝。
我站在門前,一種緊張感迅速地彌漫上來,仿佛真的一場充滿血腥味的殘酷戰鬥即將在我身前打響。我猶豫著要不要進去看看,一個老頭模樣的人從門衛的房間裏出來倒水,那老頭瘦瘦小小的,長得也挺和氣,我突然間有了勇氣,走上去跟他說,“大爺,我是今年來考中戲的,能不能進去看看?”他有些遲鈍地看了看我,然後指了指房間內說,“您去問問他們,我不是這裏的門衛。”
我朝裏看了一眼,兩個穿著製服的門衛坐在裏麵,暖氣洋洋,很享受的模樣,我硬著頭皮拉開了他們的門,說明了來意,其中瘦一點的那個人說,“現在學校都放假了,不對外開放。考試在正月初十,你到時候就能進去了。”他說完還有意打量了我一下,我知道他可能也在嫌我長得不怎麼樣了,從他的眼神裏能看出來。
我也沒再廢話下去,很幹脆地退了出來,心裏有了一團火,在回招待所的路上,我沒有再感覺到北京冬天的寒冷。
招待所裏真的很暖和,以前我不明白,聽別人說北方人不喜歡在冬天去南方,說怕凍著,現在倒是有了真切的感受,那暖氣在房間裏熏得人懶洋洋的,哪怕隻穿一件單衣,也感覺不到冷。
傍晚,過庭裏熱鬧起來,好多人都到那裏去熱吃的東西,康伯這裏有吃的地方,但他不強迫住在這裏的人一定要到他食堂吃飯,所以很多家長都自己動手燒飯做菜。
我看到了一個新疆姑娘,穿著民族服裝也在裏麵忙活,她在人群裏穿來穿去,裙擺像舞蹈一樣會轉圈。這種場景讓我感到很新奇,感覺一半在戲裏,一半在生活。
聽大家都叫她古麗,她很熱情,跟每個認識的人都打招呼。我還在疑惑,她是陪別人來考試還是自己在考試,看她樣子也就二十出頭,不可能是哪個學生的母親呀,難道是考生的姐姐?正琢磨著,她看到我了,也衝我笑笑,“你是新來的?”我點了點頭,支支吾吾地說,“下午剛到的。”“也是來考試的?”我又點了點頭,臉有點紅,我擔心她也像別人一樣懷疑我的長相,沒想到她挺隨和的,笑了笑說,“哦,我們又多了一個同伴!我叫帕蒂古麗,大家都叫我古麗,你怎麼稱呼呀?”我快樂地回答她:“江洋!”
其實我本名叫二狗,父親取的,我們家鄉都流行這樣的名字,說給孩子的名字取得越土,這孩子越好養。在來北京的路上,我決定給自己改個名字,想了很久,最後定了“江洋”。這是我第一次對別人說這個名字。
吃飯的時候,我跟古麗坐在一起,慢慢的話也多了,我問她,“你怎麼取這麼複雜的名字?”她調皮地笑笑說,“複雜嗎?我不覺得呀!”後來,她告訴我,古麗在維語中是玫瑰,她的名字大致是盛開的玫瑰的意思。我覺得她大概出身在一個有藝術氛圍的家庭中,不然家長不會給她取這樣的名字,我也向她說了一些家裏的情況,她說,像我這樣的人不太多了,很多學生考中戲都是衝著做明星而來的。
吃完飯後,古麗問我,“你報了班了嗎?”我說,“什麼班?”她有點驚訝地說,“輔導班呀,你沒輔導過?”我有點羞澀,真的,我不知道考中戲還這麼複雜。古麗連忙說,“沒關係,今天晚上我們這裏幾個同伴要排小品,你一起過來看看。”
其實,古麗和很多住在這裏的同伴,都已經在北京脫產輔導了半年了。這半年裏,她們到處奔波,一邊上文化課,一邊上專業課。古麗說專業課都是中戲和北電的老師上的,很貴,一節課就是一百塊錢,她們有時為了昂貴的學費,也去劇組客串群眾演員。
古麗去年來考過一次,過了初試,二試沒過,她鐵下心再考一年。她說了一句話我印象很深刻,她說,“做任何事不能一遇困難就退縮的,隻要你堅持得久一點,可能就成了,但如果自己放棄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我聽著覺得這句話說得太好了,像戲裏的台詞,在這裏的人就是不一樣,連生活中都可以說出這麼好的話來!
晚上排演的小品其實是古麗她們的專業老師布置的作業,在排演之前古麗來叫我了。排演的地方是康伯專門為考生整理出來的,比普通的標準間大不到哪裏去,原來康伯是用來堆放雜物的。那裏已經站了很多人,其中有不少是陪讀的家長。
我和那些家長站在一起,相互都擠得緊緊的,像一個紮成團的球,這都是為了給他們排演小品騰出盡可能大的空間。開演前,我聽旁邊的一個家長說,第一個小品叫《送別》,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就知道這肯定跟他的孩子有關,果然後來他就喋喋不休地說這其中的構思哪些是他出的點子,他兒子又如何在他基礎上進一步深挖下去,說著說著,他的唾沫星子就開始從嘴角躥出來,濺到了我臉上。
排練終於要開始了,那個家長也合上了氣勢洶洶的大嘴,他伸長了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麵的空地,那模樣特別像一麵聚光鏡,仿佛被他看久的地方會突然著起火來。
古麗看了看紙上寫的東西,突然在那裏著急地說,“還缺一個家長,哪位上來客串一下?”那家夥猛一揚手,高聲喊,“我來!我兒子看著我更容易入戲!”他說著,就從人群裏拚命往裏擠,大家也很配合,給他讓出一條道來,讓他進去了。
這個小品大意講兒子出遠門,很多人來送行,有親人,戀人,朋友等等,居然還有人演火車的,我看著他們有些程式化的表演,覺得有點好笑,但我不敢笑出來,因為無論演的人還是看的人都神情嚴肅,如果我在這時候一笑,很可能成為他們的公敵。
後來的小品我沒怎麼細看,我甚至有些懷疑那些教他們的專業老師,如果學了半年,對生活的理解還停留在這樣的層麵上,應該跟老師的水平有一定的關係。我悄悄地退了出來,一個人回到了房間。他們一直鬧騰到午夜,我是被他們散場的聲音吵醒的,我看了看手表,已經過了十二點。
第二天白天我沒看到古麗,康伯說一大早就出去上課了,這些考生走了,招待所真的靜得像一座空院,院子裏的鳥叫聲清晰可聞。康伯突然想起了什麼,問我,“您怎麼沒去上課?”看他的樣子,似乎不上課就不能是考生一樣,我說,“我還沒想好到底要不要上這樣的課。”康伯急了起來,他說,“孩子,不上課咋成呢?他們上了課也不一定能考上的呀!”我說,“是啊,那還有必要去上嗎?”康伯連聲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那個意思!您要真想考上,不是玩的,就該去上!”對老人的熱心腸,我很感激,我說,“我再考慮一下,等找著好的輔導班,我就去聽!”
古麗不在,我找不著說話的人,後來我也出去了,我想一個人到處走走,看看北京城,感受一下這裏的生活。快過年了,大街上掛滿了紅燈籠,透著一股很濃重的喜慶色彩,不像我們南方,我隻記得小時候過年是快樂的,後來這種快樂就消失了,現在回想起來,好像消失的年代也很長久了。
什刹海的冰雪場到處都是放了假的學生,他們盡情地玩耍和嬉鬧著,在這個晴朗的冬天帶給了我明亮的心情。
我的手機響了,一看是古麗打來的,我接起來,目光仍舊停留在那些歡樂的孩子身上,古麗在電話裏氣喘籲籲的,“你在哪裏?”我說在什刹海看別人滑冰,她笑著說,“你倒輕鬆的!是這樣的,有個劇組找我,讓我幫他們叫群眾演員,你願意過來嗎?”我說,“好啊,在哪裏?”她說,“北京電影製片廠你知道不?”我說不太清楚,她說,“就北京電影學院這邊,你趕緊過來,他們要得有點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