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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生總有一些一輩子忘不了的事,一輩子忘不了的日子。
苗雨欣一輩子忘不了的這一天是陽曆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那是一個冷得擤鼻涕能擰下鼻子的冬日。這天陰曆是十月二十,皇曆上說是黃道吉日。她爹苗誌遠找許瑞民他爹許子衡商定,就在這一天在南壩崖泰豐樓飯店給苗雨欣和許瑞民辦定親宴。
苗誌遠事先沒跟閨女透風,待一切落停後,苗誌遠才賣好地把這事告訴苗雨欣。苗誌遠本以為閨女會歡天喜地感激他,沒料閨女聽了,感激的話一句沒有,反說定親擺甚酒宴!活得不耐煩啦是不是?這話挺嗆人,嗆得苗誌遠不知咋回她好。日本人是把濰縣城攪得整日雞犬不寧,苗誌遠恰正想以此顯擺自個兒的能耐。這年頭,換個人,借給他十個膽他敢在南壩崖泰豐樓飯店擺酒宴?南壩崖是甚地方?是濰縣最繁華最熱鬧的地場,也是日軍戒備最森嚴的地場。
閨女的話跟苗誌遠心裏的期待反差得讓他眩暈,他努力把這眩暈包裹壓抑起來,一絲都沒讓它溜到臉上。苗誌遠要的是麵子,別喜事沒辦先一家人鬧氣,何況自個兒閨女向來說一不二的任性他領教過不計其數。他口是心非說,喜事就該把喜辦出來,一切都安排妥當了,甚都甭你操心,到時候跟你香姨早點過去就中。苗雨欣鼻子裏哼了一聲沒再出聲。這一聲哼,苗誌遠不知她是哼他,還是哼她香姨,心裏又生出一絲悲涼。每個人一生中都會有一個死穴,苗誌遠的死穴是丟棄親生女兒這事。每到苗雨欣讓他尷尬無奈的時候,他總會想起這件終生遺恨的事,實際是苗雨欣總點他這死穴,一觸他這死穴,他就內疚得不能自已。他一直在補過,把這個閨女當那個閨女養,但他感覺不是自個兒的骨血,總不會那麼貼心。
南壩崖今天熱鬧異常,苗世雄耀武揚威讓保安團的弟兄跟著神氣起來,到處布了崗。泰豐樓飯店樓上樓下到處晃著苗誌遠的長袍,餐廳會客室滿樓道響著他的歡聲笑語。
這裏明朝萬曆十五年(公元一五八七年)就叫南壩崖。知縣張同達在濰縣城東門外白狼河的西岸築起三合土大壩,以東門為界,東門以南叫南壩崖,東門以北叫北壩崖。南壩崖最早是處決犯人的法場,陰森森的少見人影,誰上這種殺人的鬼地方來耍呢。到清朝光緒三十年(公元一九零四年)膠濟鐵路通了車,清政府宣布濰縣開埠,接著煙濰、濰博、濰蔣等公路開通,濰縣便成為山東中東部交通中心。
南壩崖街有五百多米長,街路用一色花崗岩條石鋪砌,街兩旁“義成祥油磨坊”、“益壽堂藥店”、“華北書社”、“泰祥號百貨店”、“美麗美容理發店”、“恒利銀樓”、“魯東飯店”、“濰縣飯店”,一個個招牌醒目,生意興隆。外地的老板也趕來這裏開分號分店,天津的“摩登女子服飾店”,青島的“安琪舞廳”,濟南的“瑞蚨祥綢布莊”在這裏都有了店麵;連日本人也在這裏開辦了“東亞文具店”、“實業銀行”、“新民會服務處”。大小商號三百多家,洋廣百貨、書籍文具、飯店貨棧、金銀珠寶、中西醫藥、布匹綢緞、戲院舞廳、工藝繡品、電料電器、鑲牙照相,應有盡有。街上白天車水馬龍人流如潮,晚上霓虹閃爍眼花繚亂,“洋車”來往鳴叫,流行歌曲四處回蕩。街中段偏南路東還有大型遊樂場“快活林”,白狼河岸邊坡地,高大柳樹遮天蔽日,成了小吃冷飲、曲藝演出、雜耍表演的好場所,馬戲團、雜技團常在這裏演出,走進這條街,感覺就像進了黃浦灘的十裏洋場,人們戲稱它是濰縣的“小上海”。
一九三八年日本軍隊開進濰縣城,呼啦啦!哢嚓嚓!房子一排排燒了!人頭一片片砍了!霎時間,這繁華的鬧市變成了一條陰街。無論是開店的賣主,還是進店的買主,心都提溜著惶惶不安。日本人要是高興,進店跟你要東西算是抬舉你,若不高興看你不順眼,要你死像抬手拍死一隻蚊子一樣簡單。天王老子也猜不透日本人甚時光高興甚時光不高興,橫禍像鬼旋風一樣,說不定哪時,也測不準哪地,隨時都會卷來。
按習俗這親事該人家許家主事,苗雨欣未來的公公爹許子衡早說了,兵荒馬亂的,定親就不辦酒了,兩家湊一塊請媒人吃頓飯喝杯酒親事就算定下了,小兩口可以名正言順地交往也就得了。苗誌遠這邊說,他就這麼個寶貝閨女,婚姻大事不能虧了她,無論定親、成親,都得讓她在濰縣城裏風光無比,要不就白有他這個爹了。苗雨欣心裏明白,她爹還不是仗著自個兒是濰縣商會會長,她哥苗世雄是保安團隊長,跟日本人熟,日本人不會跟他過不去,所以才有這膽包攬下這事,她才不稀罕這種排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