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自序)
人,一生下來就開始了生命的遠航。人生,永遠要漂泊,永遠在旅途。所謂“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飄塵”是也。我一次次地被命運捉弄著,命運一次次將我推向奈河橋邊,又一次次垂青於我這個生命的跋涉者,讓我去嚐盡人間的艱辛。這些年來,我不是無鞍無羈“天馬行空”,而是一個艱難跋涉的苦行僧,我和曉平妻幾乎走遍了中國,拜訪了祖國許許多多的名山大川、名勝古跡、人文景觀。而最讓我鍾情,最讓我眷戀,最讓我百讀不厭的還是生我養我的黑土地,嫩江水。我格外喜歡的是江河、草原、森林;北國那鋼鐵般冷峻的群山萬壑,寒意蕭蕭的冰川,飄飄灑灑的鵝毛大雪,沙濤起伏的曠漠,綠浪疊湧的草地;那像老人滿臉皺褶般的丘陵和少女肌膚般的三江平原與鬆嫩平原;還有成吉思漢古戰場上的漫漫風沙,以及那些湮沒在曆史煙塵中的故事深深埋藏在我心底的存儲器中。這一切,都是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作源泉。
作家的生活並不都是好聽的故事。我曾被錯劃“右派”,半生坎坷,顛沛奔波。生生死死走過來,真可謂命運多舛。我從少年時期就愛上了文學創作,念小學時就在《好孩子》雜誌上發表過寓言故事。20世紀50年代就出版了小說集《來到千金寨》。又以在《新觀察》上發表的散文《我和舅舅》奪得1956年全國青年文學創作獎。為此,參加了全國第一次青年創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就在那次會上,我和同時起步的劉紹棠成為了好朋友。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紅衛兵上了街,我家被抄,七麻袋書刊手稿堆放在馬路上,狂熱的紅衛兵要將它付之一炬。大火在燃燒,書在烈焰中呻吟,手稿在燃燒中哭泣,我的心在流血。
這些書是我的命根子,那些尚未變成鉛字的書稿是我的生命。命根子斷了!生命不存在了!我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意義呢?我縱身跳進大火中。手急眼快的鄰居王大哥一把將我拉出來,衣服已被燒著的我立刻被紅衛兵打翻在地。後來,我被遣送回原籍。生養我的齊齊哈爾市收留下我。我就如嫩江邊上無聲無息地鑽出的一棵小草,我要用身上僅有的一抹綠色回報滋養我的黑土地。在困境中,我時常跑到嫩江彼岸的叢林中,同樹木對話,同江水共語,同天風共舞。此時此刻,我感到大自然的那種崇高,那種肅穆和莊嚴。我站在母親般的大自然懷抱中頓然悟到:天地之浩大,人生之渺小;天地之永恒,人生之短暫;天地之曠達,人生之促狹。我朝著石縫中鑽出的那棵小草大聲吼叫:我要沿著文學創作這條不平坦的路走下去!
我屬性中最堅硬的東西就是文學創作。在最黑暗的日子裏,始終支撐著我的就是手中的筆。我用它宣泄憤怒,化解積怨。久而久之,我心平氣和了,不再關心個人的命運,而是把筆端觸及更深的層次,國家的命運,人類的命運。
錯劃的“右派”被改正後,我和劉紹棠兩人約定各自開掘自己的田園,創造出各具特色的“土特產”。劉紹棠在京郊運河岸邊耕耘著,一鼓作氣創作出版了《煙村四五家》等十五部長篇。我卻被遠遠甩在身後。那時,我的“右派”問題雖然改正了,由於種種原因尚未從逆境中解脫出來。記者、總編的頭銜都是自做窠臼或“高級打工者”,夾板在身無暇筆耕。我曾不示弱地向劉紹棠表示過,要寫一部有黑土地特色的係列長篇。不想劉紹棠卻先我而去。“淚灑天際遙送君,把鋤籬下當自勉”,感傷間我揮筆遙祭劉紹棠。已到知天命之年的我倍感時間緊迫,自策奮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