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開天誰解是何如?生為朝露已自枯。
傳言四劫如彈指,破滅乾坤複太初。
曾以追思尋地紀,豈因問道畏天誅。
不明終始皆無趣,縱得長生一瞽奴。
傳說世界終結時會回到它開端的一刹那。然而萬物非生於開端之前,亦非死於終結之後,故傳說無法得證。即便如此,芸芸眾生對世界的追問永不停息。不息便有可能,不停便能接近。哪怕可能並不等於結果,接近並不等於答案。
然而,憑誰問?又倩誰答?
於是風雲際會之時,在古往今來之地,有超凡入聖之人,登通天徹地之山。
亙古之時,終始之地,一人負劍自宇外來,登山問道。
這人玄冠白氅,麵若冷霜,發似黑龍,脊如懸峰。劍在韜內,不露光華,卻能幹九霄雲氣;步於道上,不生塵土,然可動象外乾坤。隻見他步至山腳,眼見周遭幻真難辨,天地玄黃演於莫測之竅,洪荒宇宙交於刹那之間。是時前不見古,後不見來,八荒四野,了無靈跡,而山外風雲吞吐,山前萬木枯榮,不禁悵然有感,霍而長吟道:
“玄穹為蓋,承宇宙之權重,囚萬物為芻狗。
不周為爐,受地脈之薪火,煮世界成風雲。
一步一字,俄而便已步開十裏,忽然又停駐凝目,隻見逶迤山路蒼蒼翠翠,其間山石犖確,行徑艱微。一嶙峋玄色大石橫臥於山道,一披黃衣袒白腹之醉翁斜臥於其上。旁有金杯銀盞,後有大缸為枕。醉翁喃喃自語道:“舉世皆醒,當如何醉之?舉世皆醉,當如何醒之?”語罷閉口,一時寂寥。醉者如寐,不管不速者何去;來人沉默,不知攔道者何為。正無解間,忽而後方道路有歌聲傳來。歌道:“天地兮長為逆旅,不變者行行複行行……”隻見一綠蓑衣枯竹杖之行者闊步而來,黃塵撲麵。負劍者正疑惑間,隻見西天日影一晃,石上金杯便淩空而去,入了那行者掌中。此時行者已步至二人身旁,舉杯便飲,腳步卻無停頓,遠走而去。隻聽得漸遠之聲傳來:
“世有佳飲我莫貪,一杯更比一杯寒。
落花可暖酒中酒,流水還迷山外山。
日月誰人掌上舞,風塵我輩道中攀。
早知物象無留意,唯有前行不可還。”
音聲蒼茫,有無窮無盡之意;曲調慷慨,有令人隨行之韻。
日頭漸斜,歌聲漸悠,身影漸長,歸於蕭瑟。剩月裏清輝,更盛更冷。負劍者低頭不語,似被月光凝固。山石攔山道,更如心中塊壘,退無可退,進無可進,一步之間,或有天涯咫尺;一瞬之間,或有萬載之悲。
此地不知春秋,其人也不知佇立多久,漸覺月光如水,柔善萬物,於是天地渾然相接,繼而瞳光耀起,明明如月。隻見負劍者似頓悟一般霍然抬頭,兩眼神光湛湛,細看去竟是一對重瞳。此人灑然一笑,盯著醉翁道:“金杯為日,銀盞為月,大缸有乾坤。酒是紅塵,醉者世人,造化無盡深。石上世界一丈,內有乾坤萬裏,此為空間攔路,觸之即沉淪。”語罷,又手指行者道:“蓑衣披月,竹節計年,步履踏秋千。萬物不止,唯行在前,光陰更無間。道上風塵一寸,已然千秋百代,此為時光縱橫,隨之不可還。”醉翁行者皆為心象,實則空間攔道,時光縱橫!
負劍者再望了望天,依舊星月混亂,時空如麻。於是左腳前踏,右手握劍,朗聲一嘯道:“空間為石,磨我劍芒;時光如水,漲我道行。今臨此界,百劫千殤。一劍斬之,還我蒼茫!”
刹那間,劍身震之,劍嘯和之,劍光耀之,劍意破之,隻見負劍者化作一道流星,如錘擊寶鏡,碎空間,破時光,斜穿山道而上百裏。待得劍光息斂,負劍者衣袖獵獵,橫劍指地,氣勢巍然,抬頭遠望,又是一番新天地。
然而此番天地有殺機。
負劍者神情凝重,放眼而去,隻見此境天闊而動、地廣而沉、雷迅而震、風疾而嘯、水柔而漫、火烈而焚、澤深而靜、山高而移。物為之化,象為之易,如烘爐煉道,自成乾坤。負劍者不敢鬆懈,直放出殷殷劍鳴。
似作回應,隻見玄天似海,旋生混洞,降下一玄袍道人,須發如龍,腦後懸劍,赫然吟道:“吾隨風去不登天。”繼而大地深處步來一黃袍道姑,素麵柔身,掌托一鼎,悠然接道:“魂陷皮囊百萬年。”接著雷霆大震,電劃長空,閃現一紫袍道人,怒目狂眉,手執巨鍾,狂聲笑道:“未往空中食紫氣!”聲化雷霆,擊燃萬木,熊熊大火焚天而起。繼而火焰騰舞,化作一赤袍道人,虎背熊腰,身前浮塔,負手續道:“安能火裏種金蓮。”忽而火勢一轉,水汽蒸騰,瞬間煙雨朦朧,彙為一藍袍道姑,肌如水玉,腰插一旗,柔聲接道:“至柔上善龜蛇動。”轉而雨點傾斜,細雨伴微風。風卻無蹤無際,唯有一青袍道姑飄然而至,霜麵柳腰,輕搖羽扇,冷冷唱道:“來去無蹤宇宙間。”語罷大澤中浮現一白袍道姑,靈韻動人,照鏡弄發,淺淺吟道:“一納江湖為夢鏡。”最後便是山道上直下一赭袍道人,威壓淩雲,腰懸石印,甕聲結道:“千秋大嶽住神仙。”
每出一人,負劍者劍鳴聲便不得不增長一分,直至八人出齊,劍鳴已衝破半邊雲天。然而負劍者不敢妄動,此刻玄袍道人懸劍在天,黃袍道姑托鼎在地,紫袍道人橫鍾雷域,青袍道姑搖扇風中,赤袍道人舞於烈焰,藍袍道姑朦朧雨間,白袍道姑照鏡澤上,赭袍道人兀立山前。八者渾然一界,道音不絕。
“吾隨風去不登天,魂陷皮囊百萬年。
未往空中食紫氣,安能火裏種金蓮。
至柔上善龜蛇動,來去無蹤宇宙間。
一納江湖為夢鏡,千秋大嶽住神仙。”
劍鳴之音,道句之聲,混而相抗,各不相讓。
負劍者問道:“諸位與我皆為故交,何必阻我去路?”
八道人淩空並立,齊聲喝道:“終始之地,萬靈卻步!”
負劍者搖頭,手指玄袍道人道:“乾為天、坤為地、震為雷、巽為風、離為火、坎為水、兌為澤、艮為山。爾等雖為道則化身,然終不可代天行令,迷惘蒼生。在下此行,不求超脫,不尋長生,不畏身死,不懼沉淪,隻為解惑二字,此生無憾!”
乾道人當先禦劍而笑道:“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眾生皆有惑,又豈是解惑二字所能解脫?速速歸去!”語罷,渾身一震,頂上浮現一條蒼龍,正是蒼龍法相。
負劍者氣勢亦增,毫不相讓,朗聲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有惑而不求解,不如自甘為螻蟻,又何必頂天立地,登臨此間?無故退去自是沒有半分道理。”
乾道人麵露欣賞之色,卻眉頭漸緊,劍指此人,殷殷輕顫。
這時坤道人上前道:“天有道,德載之,觀閣下德未足以承道,強問之,恐遭禍患。速速歸去!”語罷,頂上浮現一隻飛熊,正是飛熊法相。
壓力再盛,負劍者仍不退步,直道:“在下有問,非一人之道!此番求道,為蒼生之命!天地當助之,而孰能害之?”
坤道人眼神微柔,亦不言語,將鼎橫於身前。
於是震道人目光如電,上前道:“世有劫難,雷罰無情。竊問天機乃逆天行事。縱乾坤讓你,我雷霆不容!速速歸去!”語罷電光一閃,頂上浮現一隻麒麟,正是麒麟法相。
負劍者心知不能如此耗下去,長嘯一聲,一道酷似其人的法相淩空飛起,頓時天地震動,風雲變色,氣掀穹頂,乾坤倒轉。相比之下這方天地竟顯得脆弱如紙,幾乎一捅就破。他威壓展開,蒼龍、飛熊、麒麟三大法相搖晃不定,剩下五人連連後退。
八道人大驚:“第四天地境?!”
剩下五道人不敢猶豫,連忙放出法相,巽道人扶搖一展,鯤鵬浮現;離道人浴火一震,朱雀淩空。坎道人腰身一轉,玄蛇盤出;艮道人挺胸一喝,夔牛踏天;兌道人靈眼一照,白澤破虛。
正是:
蒼龍青冥意,飛熊造化牢。
麒麟踏雷震,鯤鵬自扶搖。
朱雀舞玄火,玄蛇覆海潮。
夔牛千鈞勢,白澤雲夢高。
隻見乾道人麵色凝重道:“好個翻天覆地!我八人修為本當為此界魁首,自負可應付一切問道之人,竟不想你入了第四境!但我八人聯手,你也討不得好去!”然而眾道人此刻心中都無甚底氣,要知道八大道則可成一方世界,此刻竟不能逼得來人退步,此人修為當真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