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在他把她擁入懷裏的一瞬,唐梅雅就安靜了下來,她的感官比她的判斷力更先一步認出了這臂彎的安全和踏實,因為它們無數次在這裏棲息停留,每一根神經都記得這感覺。
她蜷縮在他雙臂中,沒有轉身,她還不想立刻進行語言的交流,剛剛那冷寂和毀滅的雙重考驗,像一塊薄冰貼在她心上,現在她還需要多一些的溫度來讓它熔化。
同時,她也是在害怕的,怕段水生告訴她她最恐懼的消息。
段水生又何嚐不了解她的恐懼,他輕聲地對她說:
“你不要擔心,你父親已經在渡口,坐船離開了。”
唐梅雅聽了這話,覺得身體都綿軟了下去,她最大的一個擔心和最強烈的一個信念同時被抽離,這讓她既欣慰又失落。
而她的心境剛剛起了一個變化,她也需要去適應。
她不是個白癡,段水生雖然沒有對她說,但她隻要略微冷靜之後也會想到他是冒了多大的危險,這樣一路奔波的回到這個傾城裏,隻為找她。
而早在她認出他的懷抱的一刹那,愛,真正的愛情終於從那些雜念中掙脫出來,舒展羽翼,從此之後,再沒有一個羈絆,可以牽製它自由而靈動的飛舞,它在她意識裏嘹亮而宛轉的放歌,讓過去與現在,記憶與現實,身體與靈魂都心悅誠服地承認一個事實:
“是的,我愛他。”
她終於在這硝煙四起的背景裏,認清她是多麼的愛這個有著溫暖懷抱的男子,愛情不會再收攏羽翼,她也不會再輕言分離。
她在他懷裏轉過身來,麵對著他:
“水生,你怎麼會來?”
段水生笑笑,他怎麼會來?他從渡口離開,便往那所教會學校奔去,但想到日本人可能已經進城,他隻能憑著對南京城的熟悉,從小巷裏繞道,等到到達時,發現整個學校正在進行一場大搬遷,修女和學生以及女傭們都在手忙腳亂地收拾自己的物品。沒有任何人的阻攔,他一個個房間瘋狂的尋覓,直到被一個年長的修女叫住。
“先生,您是怎麼進來的?請您出去。”
他向她打聽之後才知道,唐梅雅獨自一人和神父先離開了。
“他們是去了安全區嗎?”
“不會的,我們馬上就要去安全區,如果他們也去,一定會和我們一起。”
段水生疲憊而焦灼:
“那他們去了哪裏您知道嗎?”
修女的臉上滿是匆忙的表情,但仍出於最虔誠的信徒的耐心而思考了幾秒。
“神父沒有說,隻是護送唐小姐去的。”
“護送?”段水生默默念道,立刻知道唐梅雅去了哪裏。
他隻來得及對修女說了一個“謝”字,另外一個說出口之前他已經跑了出去,剩修女在他背後劃著十字。
他到了還在燃燒的昔日唐公館,發現仍舊沒有她的影子。
他絕望的差點倒下,她在他之前就出發了,要到這邊來的話,早該到了。
但他在焦急裏忽略了一個老人和一個女子的速度是無法和他相比的,他隻是坐在黑暗裏,沮喪到幾乎準備就這麼坐著,接受將要到來的命運。
正在這時他聽到一個腳步聲,然後是年輕女子的喘息聲,這聲音給他重新注入了強大的活力,他站起來,全身的意識幾乎都集中到了聽覺上,心跳快的幾乎要嘔吐,如果這個女子不是唐梅雅,他的心說不定會因為承受不了那樣的失望,而一下停止跳動。
他立刻就判斷出來這正是那個他全身心惦念著的女人,她像暗夜裏受驚的精靈,在空落無人的街上飛也似的奔跑著,衝著他的方向。
她一直奔跑到那燃燒的園子前,發出一聲輕微而絕望的呼喊,然後就像一隻飛蛾一樣向裏麵撲去,要不是他及時衝出來拉住她,隻怕她真的要焚身以火。
他捂住了她將要發出的尖叫,這一聲隻怕會招來殺身之禍。
她在掙紮,捂住她嘴巴的手掌甚至已經感覺到了她牙齒的微微涼意。
於是他在她耳邊說:
“梅雅,是我,是我。”
那樣溫柔,怕再嚇著了她。
她仍不理,執意要掙脫他,直到他把她整個擁進懷抱。
這個讓人腸斷的小女人,才突然的安靜下來,然後蜷縮了起來,他知道,她已經憑著感覺,認出了他。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現在顯然不是什麼相擁長談的好機會,他看她已經回過神來,便放開她,對她說:
“梅雅,這些我們以後再說,現在日本軍隊馬上就要進城了你知道嗎?”
唐梅雅點點頭,她的恐懼已經不那麼濃重了,仿佛他的出現,在她心裏為她和險惡的現世之間擋上了一道堅固的屏障,所以盡管眼前仍舊是烈火和濃煙,而遠處又傳來了高高低低的槍炮聲,她也不會再害怕到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