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返南梁(1 / 2)

2016年,華東總醫院腫瘤科加護病房。

已經瘦成紙片人的翁含芝,身上插著各種管子,就像一段中間已被掏空的朽木一樣,一動不動地躺在這暮氣沉沉的病房裏。朽木自然還有些微氣味的,就著纏綿病褥的糜爛之氣,恁誰都會心生厭煩、唯恐避之不及。

砰——砰。

這聲關門的巨響,幾乎可以撼動整個樓層。進來的一男一女打扮入時,其中頭戴鴨舌帽、耳著碩大銀環的妙齡女子正是翁含芝的孫女翁宛茹。

“喲,‘王’爺爺這麼早就過來‘打卡’!”

這時,床邊默坐良久的老者方才起身,“你放學啦!那……那我回去了……”

老者本來姓黃,幾十年都住在翁家隔壁,宛茹是故意欺負他耳背。

“好說!佳銘,過來幫忙扶一把!”

男孩這才發現,原來這大夏天還身著戎裝馬甲的老頭,原是腿腳有疾。他們兩人一左一右將他架到門口,老先生又無限依戀地望了病床一眼,方才從門邊拾了拐杖,慢步踱了出去。

這時,整個病房,安靜了幾分鍾,仿佛世界都隨她睡去了。然後突然,翁宛茹撲向男孩,跳起來將身子掛在男孩身上,“佳銘,想死我了!”

李佳銘又驚又喜,但也惹不住羞惱,“誒誒誒,大白天的,還是醫院,注意點形象……”

“討厭,誰叫你爸出差回來,就不理人家了!”

“我這不是‘家裏’不方便嘛……”

“我不管,那你這幾天‘欠我’的,就要一次性補償給我!”邊說著,她就開始在他脖子上親吻。

“喂喂喂!”李佳銘欲拒還迎,明知女追男隔層紗,正是她的熱情主動一擊將他擄獲,但還是不肯撕下君子的標簽,他指指床上的那個女人。

“別怕!她雖沒死,也‘中用’不了多久了,你就當個標本吧,不礙事的。”

“誒,終究是你奶奶!”

“她?反正又不是親生的。”

“別這樣,你爸知道了,會不高興的。”

“你懂什麼?!我們一家又沒虧欠於她,五十多歲就沒再出門做工,這三十幾年,純賴我爸好吃好喝得待著,也該夠了……”

“宛茹!”

“算了,不提也罷!”宛茹的手再次環上他的脖子,“不過怎麼說了,也多虧了我這好‘奶奶’,我才有個好借口來跟你見麵,也算她開了個眼,臨死了功德一件!”

“宛……”

再也講不出任何話語,整個房間都隻剩下心的律動——兩顆年輕的心髒彼此撞擊的澎湃、驚濤拍岸、此起彼伏的嬌喘——以及被他們遺忘的遠處,一顆年老衰弱的心,生如罅隙、日漸式微的回光。

“你醒了。”

翁含芝再一次睜開眼,幾乎毫無例外,始終是黃奉先在眼前。

他看到她蘇醒,激動地眼淚都快掉下來,“雖然明知道是咱們講好的,可是你睡著的時間一次比一次久,我還是好怕你哪一次睡過去,就忘了再醒過來!”

難怪有首歌叫《情人的眼淚》,幾十年過去了,他還始終記得她憑空出現在他生命之中的那一天,時間愈久,記憶反而曆久彌新——那一天,十七歲的他,正在魯豫地區可怕的******之後,借來一輛板車,把套牲口的繩套纏在自己的脖子和肩上,步履蹣跚的往亂葬崗趕去,想埋葬自己最後一位親人、相依為命的姐姐。突然,天上閃過一道奇光,他眼睛一晃、腳下一絆,車翻了,人群發出一聲驚呼,等他終於看清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時候,也跟大家一樣,驚懼得目瞪口呆!裹屍的竹席裏突然伸出一隻慘白的手,“救我,救我!”所有人都道是見了鬼,嚇得拔腿就跑,唯有他大著膽子過去,掀開了最後一層麵紗,姐姐不見了,裏麵是一個羸弱瑟縮的女人,嘴裏不知念著什麼。不得不承認,即便是快死了,她依然是一個美豔得猶如病西施的美人,少年懵懂、他俯首帖耳過去,“救……救救我……我中了毒……”一切仿佛天意,姐姐把所有吃食讓給了他,是活活餓死的,他完全束手無策,可是她卻是中了毒,那他絕對不會讓類似的悲劇再發生一次,他趕緊把她拉到附近土地廟的茅廁,強灌了她好多糞水,終於救了她的命,從此,這一世的命運也與她反複糾葛。

“噓!”都到了這氣若遊絲的地步,但翁含芝還是鎮定故我,“真好,他們都不知道,這是‘咋倆的秘密’。”

明知一輩子都隻是在給他畫大餅,但這種哄人的話,於他卻很受用。“隻是為什麼連慈恩也瞞?”

“那個孩子——”翁慈恩今年52歲,依然被她親切地喚為孩子,“我不想他難過,他自己也在治病,我是一定要‘回去’的,與其讓他期望我醒過來,不如現在就慢慢地接受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