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空難以想象,以如此病弱之身,卻怎麼練得如此上乘的功夫,嗜酒如命,似乎那酒澆灌的不是自己的身體,呂不空還從沒見過如此不顧惜自己身體的人,生病或者咳嗽,對他來說,似乎是與生俱來的,無法拒絕也沒必要多加留神。
寒冬的曠野,夜色四合,一行人圍著一堆熊熊的篝火,背倚一堵低矮破圮的泥牆,豎起了衣領,風在四周獵獵地吹著。
宇文燕手持陶塤,吹了起來,在場的家丁見狀,不住地搖頭。
宇文燕自小好讀詩書,好音律,多愁善感,思慮臆想過度,落下這麼個病弱之軀。陶塤為土,土聲本可以長養、生化、受納、變化、健脾養胃,運化水穀精微,為後天之本、生命之源,脾氣散精,上歸於肺,以養肺氣,這就叫土生金,土為金之母。
宇文燕喜歡吹奏的樂曲是他自創的,名叫《寒江獨釣》,陰森孤寂,憂傷慮竭,至使脾胃清濁之氣升降失調,濁氣不降而上逆,清氣不升而下陷。脾虛不能健運,土、金平衡失調,母不顧子,至使舌紅少津,脈數無力,幹咳無痰,皮毛枯槁。他每吹奏一次,雖能暫時解除體內的痛苦和排解無窮的憂慮,病卻日甚一日,心有所存,神有所歸、正氣留而不行,氣結不散。
篝火嗶啵,紅色的火焰映在人的臉上,給人帶來了難得的溫暖,一圈人靜靜地注視著宇文燕。
宇文燕手持陶塤,緩緩地坐下來,火光映在他的臉上,使他蒼白的臉頰微微反射出一絲紅光。
樂聲起伏跌宕,意蘊流暢,起首處高亢激昂紛披燦爛,如同戈矛縱橫、鐵馬嘶鳴。
一江橫臥,波濤洶湧,夜色中四麵楚歌驟起,英雄末路,不堪回首,楚霸王仰望天上點點寒星,麵對良駒愛姬、江東子弟,悲泣失聲:“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聲振林木,響遏行雲,塤聲於高亢處忽作微音,歎息聲嗚咽聲若斷若續,怨恨淒迷。
從感歎英雄末路轉為抒寫無盡的思念和恩怨情仇,李延年悵然西望:“北方有佳人,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樂聲真切、悲傷,如泣如訴,漸漸地低下去,低下去,如同深夜裏的一聲歎息落在水麵,悄悄地向四周滑去。
火堆旁的人聞之低下頭去,黯然神傷,花容悄悄轉過頭,用衣袖擦去眼角淚水。
宇文燕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目光裏流露出痛苦的神色,臉上的肌肉扭曲著,人在風中,微微地哆嗦。
黑夜裏傳來“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的嘶喝,在這個瞬間,這聲音不再使人懼怕,而隻是讓人覺得那麼的刺耳和滑稽。和人生的遭際英雄的俯仰比起來,眼下的處境竟變得有些輕飄飄了。
樂曲開始進入主題部分,英雄壯誌未酬,美人難得,心灰意冷,一個人遠離家園和紛紛攘攘的世界,歸隱山林。
在一長段平穩肅穆的抒發之後,樂聲漸漸加快節奏,瀟瀟灑灑,鋪天蓋地,眾人仿佛看到眼前漫天飛舞的大雪,看到連綿千裏的高山深壑,一條小河,從大山裏沉緩地流出來,雪落在江上,無聲地消融,雪落在大山群裏,遮蓋了山原來的色彩,遮蓋通往山裏的路和山中點點的古刹,鳥藏匿進自己溫暖的巢裏,人在這樣的天氣樂得閉門高睡。
天地之間,隻有雪瀟瀟颯颯地下著,隻有風,從山林裏吹出不遠,就在雪的脅迫下無力地消隱。
這時候諾大的世界惟一活動著的就是那位歸隱的英雄,曾經橫刀立馬,於千軍之中取人首級如探囊的英雄,擊節而歌思美人而不得的英雄,萬裏江湖獨步縱橫的英雄,一個人獨坐江邊,身披蓑衣,頭戴鬥笠,手持一根長長的釣杆,靜靜地垂釣。
仿佛連他也不是活物,久久地一動不動。
雪落在他的周圍,落在他的頭頂,肩上,手上,他持著的釣杆上。雪把他消融塗抹進那片白色,現在天地之間隻有雪,隻有雪,紛紛揚揚地下著,下著。
眾人聞聲唏噓不已,火光在他們眼裏也黯淡了,通紅的火在樂聲裏變得那麼寒冷,仿佛誰不小心碰到一下,就會被火凍傷。
這徹骨的寒意侵襲著眾人的心扉,每一個人都回想起自己所遭受過的苦難、離別和若有所失的顧盼。呂不空想起死去的師父師娘,禁不住悲從中來,花容想起她日思夜想的二哥,想起他此刻正在哪一個冰冷的地方,凍得瑟索發抖,眼眶裏湧出晶瑩的淚花。
宇文燕的臉木無表情,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吹奏的樂曲中了,麵色蒼白得如同白雪,殷紅的血卻從他的嘴角,悄悄地滲了出來。
英雄靜靜地垂釣,雪還在下著,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