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這麼多這麼大這麼豪華,可郭存先常常隻占很小的一點空間。此刻他就苫披著西裝,斜蹲在碩大而舒適的皮轉椅上。對,是蹲著而不是坐著。就像在田間地頭那樣蹲著,他可以這樣默默地一蹲就是兩三個小時,隻在他蹲累了或有外人的時候才會坐一會兒,等歇過勁兒來或外人一走,就又蹲上去了。而且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也可以叫燒煙,他手裏必須得老夾著點燃的煙,想起來就一口接一口地緊抽,想不起來就夾在手指間任其自燃,煙灰太長了就自動落在下麵厚厚的純毛地毯上。在他身後站著一個容貌純樸的姑娘,看到他手裏的香煙燒得差不多了,自己先點著一支,然後把郭存先手裏的煙屁股接過來掐掉,將新點燃的這支再送到他的手裏……如此往複,沒完沒了,除非郭存先離開了辦公室。
仿佛不蹲在椅子上抽煙,郭存先就不會思考。不論外麵有多少人找,多少事催,即便熱鬧得吵翻了天,急得火上了房,他仍能在自己的椅子上蹲得住,像一盞孤獨的老油燈,除了喘氣,幾乎一動不動。至於他成天蹲著想什麼,沒人知道,遐思冥想,胡思亂想,或許根本就什麼都沒想,隻是讓孤獨的寂寞靜靜地燒著自己的心。形單影隻,恍恍惚惚,似有滿腹鬱勃盤結於胸。
權力這塊肥肉是他自己培養出來的,想不到稀裏糊塗地他就成了活著的神話。這時常讓他感到自己已經缺少權力所需要的體力和智力,開始憎惡一切人與人之間的接觸,不能再隨意跟人交流心思。他必須把自己關起來,保持著對一切的冷漠和對一切的野心。讓群眾輕易見不到他,才更有神秘感,有神秘感才能成神。想想那些成氣候的人物,哪個不是都留下了許多謎。
這或許是因為他太強了,所以寂寞。因為寂寞,他才能發現最強大的活力。用心的孤獨,換得心的自由。他已經不能再說那些寡淡無味的平常話,必須苦思冥想出一些警句格言和能逗趣的順口溜,以應付領導、群眾和媒體。從他嘴裏說出的所有話都是指令和規章製度,甚至就是金科玉律……讓下邊的人負責製造產品去賺大錢,他最主要的職責是生產思想,征服人的精神。就像當年的大寨精神那樣,成為全國人民的信仰,成為農民的律條。
郭家店的名氣如今已經遠遠地超過了當年的大寨,但靠的似乎不是精神,而是錢多。甚至連這名氣也要拿錢換。今年的春節聯歡晚會上就播放了他三個大特寫鏡頭,有正麵的也有側麵的,比上了三個節目影響還大。郭家店早有準備,上一個鏡頭放一通鞭炮,可那也是花銀子買的,整整九萬,一個鏡頭三萬元。他原本是想上六個,過年嘛圖個吉利,六六大順。電視台倒不幹,說許多著名的英雄模範和現場的演員,都不一定能輪上一個特寫,有些領導幹部也隻能給一個鏡頭,倘若給你六個大特寫,那準得惹出事來!
不錯,名氣這玩意兒太大了就遭人嫉恨,甚至連封厚、張才千這些郭家店發財致富中的貴人,也不再到郭家店來了。郭存先肚子裏怨恨他們,可有時又真想他們,現在他天天滿耳朵裏聽的都是好話,卻不知道誰才是自己真正的朋友。他那些患難時期交下的好哥們兒,王順、劉玉成、金來喜、歐廣明,一年到頭也見不上幾次麵,即便見了麵也都是恭恭敬敬,有事說事,沒事散夥,再也找不到過去的那種親近感……
踢裏趿拉一陣樓梯響,他的助理劉福根推門而進。在郭家店隻有兩個人能這麼徑直往裏闖,除去這位郭家店的“少帥”,另一個就是林美棠。劉福根身子輕捷,舉止獷悍,帶進來一股風、一股活氣。
郭存先縮在皮椅子裏的蹲姿沒有變,隻將眼皮撩了撩:“有事?”
劉福根先示意拿煙的姑娘給自己也點上一支精裝大中華,然後一樁樁地向“老爺子”彙報外麵發生的事情——郭存先不過才五十多歲,可在郭家店一些經常出頭露臉的年輕人,卻喜歡在背後稱他為“老爺子”。這稱呼帶著一種戲謔和敬畏,又顯示出了自己敢於這樣戲謔郭家店老大的特殊身份。劉福根在彙報的過程中自然也加進了自己的觀點:“香港女人的事咱可以不管,這是郭存勇家的私事,誰惹的禍誰自己擦屁股。問題是老監委的那幾個老幫子,倚老賣老,堵著門口非要見您,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