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存先卻繃著臉:“我可不是跟你們鬧著玩兒,叫你認字不是好事嗎?怎麼這麼難呢?認不下三個字認一個,實在不行認識一兩個數總可以吧?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連雜技團的豬、狗、猴子都識數,你再不濟還能不如個畜牲?記住了,今天晚上郭家店必須摘掉文盲帽子,凡六歲以上不識字的人,在明天天亮前必須都給我認下一個字。多認了有獎,多認一個字獎十塊,你多認十個就獎一百……到明天上邊來檢查的時候,在誰那兒出了事,影響了咱們全村摘帽子,就要重罰。怎麼罰?獎勵別人的錢都由你出,要罰得你後悔一輩子,不信你就試試。有人說死豬不怕開水燙,說下大天來我反正沒有那麼多錢。你眼下沒有那麼多錢不要緊,眼睛可別也瞎了,就是眼瞎了心可不能瞎,郭家店現在是什麼勢頭看不明白還想不明白嗎?那我在這兒就先給大家透個信兒,到年終你分錢說不定會分傻了眼,我敢斷定今年村裏將產生一大批萬元戶,到那時你可別怪我沒把醜話說在前頭。”
歐廣明眼珠子通紅,臉盤子卻煞白,明擺著又喝高了。隻要郭存先不在場,十回得有九回他非把自己灌醉了不可。而郭存先官兒大脾氣長,有錢毛病多,最近把架子端大了,一般的客人來了不陪。說實話這正對歐廣明的心思,郭存先要是永不露頭才好呢,隻要有他郭存先在,歐廣明就隻能帶著兩個耳朵跟在後邊聽,嘴都用不著帶,帶了也不能隨意插話,連喝酒都不敢放開性子,憋屈死了。郭存先一閃開,他就活了,凡鋼鐵廠的客戶都由他挑頭招待,想說什麼就說,想怎麼做就做,由著自己性子來,誰還能比誰差了多少?歐廣明喝酒的特點是自來瘋,鬧得凶,喝得急,看著是勸別人喝,最後卻都倒進自己的肚子裏。
偏巧今天請的客戶中有一個硬茬兒,天津大通集團采購部的翟發強,他要八百噸螺紋鋼和五百噸帶鋼,把價格壓得很低,理由是來買鄉鎮企業的東西,圖的就是便宜,如果花一樣的錢幹嗎不去國營大公司?他話裏話外想要的回扣也太多……歐廣明當然也不在乎他,你去國營大公司買得到嗎?正因為你在別處買不到才來找我,還愣充大尾巴鷹,想唬老趕?談了一下午也沒談出結果,隻好拉到酒桌上比畫。但歐廣明酒一多話就多,話一多就走板,把請人喝酒的目的丟到腦後,光剩下喝酒了,嘴裏還不幹不淨地離不開葷腥。其他幾個從邯鄲、沈陽、濟南來的客戶都挺客氣,逢場作戲地捧著主人說話,惟有翟發強,長得疙瘩溜秋,滿臉飛沙走石,老愛逆著茬兒損他:“像你歐廠長這樣的農民企業家現在都抖起來了,可也給我們國營留條活路啊,做事別太絕了。”
歐廣明大腦袋一梗,眼珠子一瞪,你損我?我們是農民,剛不討飯了。
“別逗了,我又不找你借錢,跟我們裝什麼窮。你要還說窮,別人就沒法活了,看看你住的房子,清一色的磚牆瓦頂,正房南房廂房一應俱全,獨門獨院,這就叫別墅,多牛啊!還有這一片青堂瓦舍的招待所,氣死城裏大飯店。別看你名義上是鋼鐵廠的副廠長,實際上就是一把手,郭存先要管全村的事,哪還顧得過來別的,鋼鐵廠可不就是你做主了,什麼價不就全在你一句話嗎?”
其他客戶反過來又幫翟發強的腔,說也怪了,郭家店就像後邊有鬼給推著似的,說發就發起來了。對呀,有錢能使鬼推磨嘛。你看看人家的運氣,建工廠先得大興土木,土木一動自然就需要大量建築材料,於是又建起自己的建築材料廠,蓋房子要有施工隊,肥水不流外人田,又戳起了自己的建築工程公司……
歐廣明得意了,你們在村裏看到的不過是一個分公司,真正建築公司的大隊人馬都在城裏幹哪。
“人家也確實有資格顯擺了,這幾年的工夫郭家店急劇膨脹,為保障血脈暢通拓寬了通往縣城和大鋼的沙石大道,道一修好,村子立即長了精神,眼看著就活泛起來,各種各樣的大卡車拉著各式各樣的產品、材料和機器設備,沒黑沒白地進進出出,各種各樣的人物也開始光顧郭家店,以前是以討飯聞名的郭家店,現在居然天天大擺流水宴,中午小宴,晚上大宴,座無虛席,天天客滿……”
聽得出,這些人對郭家店知道得都不算少。但翟發強的本意可不是為郭家店評功擺好,他趕緊攔住別的話頭,重新又接到歐廣明身上:“你歐廠長頓頓不在家裏吃,還不是想吃啥有啥……”他突然停住嘴看看旁邊的林美棠,硬把後半截話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