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廣明還想跟妻子再講講自己的打算,劉玉梅卻不讓他說下去:“你就是說下大天來我也不聽,你要是有本事在村裏有間房,狗蛋兒也不會有這個結局,你要不是光想著發財,把我們娘倆扔在這個小黑屋裏自己進城去幹活兒,狗蛋兒就不會急著去送你,怎麼能碰上這樣的橫禍?你說吧,我這四條依還是不依?現在我兒子都沒有了,你提條件又怎麼樣?人家答應不答應又怎麼樣?你如果能把我兒子救活,提什麼條件我都應。”
歐廣明諾諾:“我沒說不依呀,都依你的還不行嗎?”
劉玉梅又抬臉盯著張殿奎:“您說呢?”
張殿奎挑起了大拇哥,眼睛潮了:“玉梅呀,你是這個!我聽你的,你怎麼說大哥就怎麼辦。”
“叫人給我燒一鍋熱水吧。”劉玉梅打開箱子翻出一條新毛巾,抱著狗蛋兒的裝殮衣服進了靈棚,叫張殿奎把別人都擋在靈棚外麵。
張殿奎不敢不從,他暗自慶幸剛才對狗蛋兒的傷口做了處理,否則劉玉梅給兒子穿上衣服還不知要死過去多少回。幫忙的人也沒有一個敢擰著她,誰也猜不透她是怎麼了,平時劉玉梅都沒有這麼強梁,幾十年不顯山不露水,溫順賢淑,兒子出事後一次次哭得死去活來,那才是大家所熟悉的她。可倏然間她變了一個人,是心疼兒子疼瘋了,還是哭兒子哭急眼了,看她說話辦事有條有理,比外人還理智還剛強,沒有一絲瘋瘋傻傻的跡象,這反倒讓人更害怕、更擔心……
張殿奎留了幾個人守在靈棚外麵聽著,防備劉玉梅一不行了就把她抬出來。
歐廣明端著一大盆熱水跟在劉玉梅後頭一塊進了靈棚,她總不能把他也當“外人”給轟出來吧?她跟他一塊過了十幾年,歐廣明好像剛認識她,感到陌生而緊張。
張殿奎囑咐他,狗蛋兒身上纏著白布的地方不能動,白布一拆人可就塌架了。
人們隔著靈棚的葦簾子聽著裏麵的動靜,有的扒開簾子縫看著劉玉梅的一舉一動。她撩開蓋著兒子屍體的白布單子,沒有悲號,沒有背過氣去,用新毛巾蘸了溫水給兒子擦臉,動作極其輕柔細致,好像怕把睡著的狗蛋兒給弄醒了,連狗蛋兒的鼻子眼、耳朵眼、嘴角、眼角都擦洗到了,然後是頭發、脖子……
她的愛,她的悔,她的悲,她的恨,全含在對兒子的擦洗上了,嘴裏輕輕地跟兒子說著話,眼下她也隻跟兒子還有說話的欲望,兒子下葬以後,她或許就不再有說話的必要了,即便非張嘴不可,大概也隻說一些廢話,不會是自己心裏想說的話了。因為她的心已經跟兒子一塊死了。
“孩兒啊,你疼不疼?你懂事啦,你聽話啦,從把你生下來我就給你洗澡,洗了十二年,你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老實。是娘沒有心,不該讓你不吃飯就往外跑,不該對你大撒把,娘應該陪著你一塊去,是娘該死,娘怎麼就不願意湊熱鬧呢!娘如果打你兩巴掌,把你抱在懷裏、鎖在屋裏,哪還會有今天這樣的事呢?娘好後悔呀,對你還沒有疼夠,沒有愛夠,你就走了,娘活著也是個死人了。不是娘不想跟你去做伴,眼前咱家裏人太多,他們拉住娘不讓走,你什麼時候想娘了就托個夢來,娘立刻就去找你。是娘上輩子作了孽,是歐家作了孽,才連累你遭此慘禍,讓歐家斷子絕孫。孩兒啊,你下輩子投生可要選個好人家呀……娘欠你一條命啊,生了你卻沒能保住你,不能養大你,娘沒有福氣當娘,真真地白來一世啊……”
歐廣明早已涕淚縱橫,怕引得妻子再悲傷過度,就強忍著不敢哭出聲。
他忍來忍去終於憋不住了,一把抱住妻子放聲慟號:“玉梅,你就別說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狗蛋兒沒了,你不能就不管我了,咱倆還得活下去……”
靈棚外麵的人看的難受,聽的傷情,沒有幾個不掉淚的。有人想進去勸解,被會頭攔住了,張殿奎看出劉玉梅還能挺得住,這麼大的禍事臨到她頭上,該哭的讓她哭出來,該說的也得讓她說出來,不然那才真會出事……
兩口子抱頭哭了一會兒,玉梅推開廣明,繼續為兒子擦手擦腳。把全身都擦洗幹淨了,替他穿上剛做好的小壽衣,頭腳都墊舒服,玉梅在兒子的頭邊坐下來:“孩兒啊,你好好地睡,娘守著你,看著你,從現在起到送你下葬,娘一步都不離開你!”
張殿奎鬆了一口氣,劉玉梅可不是個一般的女人,她鐵了心比有些男人可強多了。他留下幾個人夜裏頂班,讓其餘的人都回家了。
下半夜兩點多鍾,正是人最困的時候,在小屋裏和席棚裏睡覺的人仿佛聽到了劉玉梅嘶啞的喊叫聲,跟著就是歐廣明的叫喊:“來人哪,來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