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被遠處一聲尖利的呼叫打斷了:“廣明……歐廣明!”
這叫喊變音變調,讓人身上一激靈。西場上的人都回頭看,來人越跑越近,邊跑邊喊:“歐廣明在哪兒?歐廣明……”
歐廣明認出是自己的內兄劉玉成,他頭皮一奓慌忙往人群外麵走。
“狗蛋兒出事了!”
“怎麼啦?”歐廣明迎住了劉玉成。
“他被車軋……了。”
“什麼?”歐廣明撒腿就跑,“狗蛋兒呢?”
“還在北大道邊上。”
大樹底下頃刻間亂了營,許多人跟在歐廣明後麵也往村北頭跑,這也是一種熱鬧,而且更具刺激性,不能不湊,不能不看。不管是三喜也罷四喜也罷,不管是慶祝會也好歡送會也好,不管這場熱鬧是事先準備好了的還是腦瓜一熱臨時抓撓起來的,現在都鬧不成了。
郭存先叫住了劉玉成:“狗蛋兒是怎麼軋著的?”
“咳,廣明一走,我想去把他們娘倆接到我家住一陣子。狗蛋兒放學晚了,他又急著要到西場上來看熱鬧,把書包往他媽懷裏一扔,飯也不吃,拿了個饅頭就朝外跑,偏巧趕上北大道過汽車……”
“是誰的車軋的?”
“軋人的車跑了,八成是大鋼的。”
“狗蛋兒傷得重嗎?”
劉玉成滿臉是淚:“人已經完了。”
郭存先心裏咯噔一下,不再東問西問,扭頭就往村北邊趕。
他一走,村幹部們都一溜小跑地跟上去。
金來喜手扶著卡車的車幫卻沒有動地方,有幾個工程隊的人圍著他討主意:“金頭兒,廣明一出這種事肯定是走不成了,我們怎麼辦?”
“就是,還沒出征先死人,真不吉利!”
“這就叫樂極生悲,四喜加一喪。”
不管別人說什麼,金來喜就是一聲不吭,腦袋耷拉著,眼睛眯縫著,不看任何人。老話說“揚頭女子低頭漢”,像金來喜這種成天低著腦袋跟自己老二算賬的男人最難鬥。
郭存勇走過來,神色嚴肅:“來喜,你們的工程對方催得很急,即便廣明走不了你也得帶著人馬先出發,到城裏不還要安頓兩天嘛,做做準備工作,馬上就得開工。”
金來喜看看他,小眼睛賊亮,卻隻是一閃就又眯縫起來:“那就要看領導怎麼決定了?歐書記不去工程隊誰掛帥呢?”
“咳,你別跟我玩兒這一套,歐廣明就是當書記,工程上的事還得你說了算,工程出了事我得找你,不會怪他。”
金來喜的小眼睛一擠咕:“要不你就委屈一下,代替廣明當幾天書記,領著我們先走?”
這正是郭存勇的意思,郭存先既然倒不了台,自己還留在村裏幹什麼?應該走第二步棋了,自己先發起來再說。眼下村裏亂哄哄的,郭存先正春風得意,跟在他屁股後麵湊這種熱鬧有什麼意思,人的得意之色最讓人受不了。郭存勇不想再扮演這樣的角色,今後他恐怕要多利用郭存先,而不是光讓對方利用自己。眼下當務之急是越快點離開郭家店越好,歐廣明家出事正是一個非常好的借口,想到此便撥頭也往村北跑去。
剛才西場上的熱鬧場麵又搬到了村北頭,從城裏通向大化鋼鐵公司的道邊上擁擠著幾百口子人,但沒有人打打鬧鬧、嘻嘻哈哈了。為主的聲音是哭,撕心裂肺,死去活來。這是真哭,無法控製,無法阻攔,歐廣明抱著兒子血肉模糊的屍體一邊號啕一邊用頭撞地:“狗蛋兒啊,是爹害了你,爹對不住你,你等一等,爹這就給你償命,跟你一塊去!”
他有悔有愧有恨有悲,哭得絕望。周圍的人慌忙把他掐巴住,掰開他的胳膊,將狗蛋兒的屍體奪出來放到門板上。歐廣明的妻子劉玉梅大嚎著又朝兒子撲過去,驀地一口氣沒上來,身子一挺便死了過去。還好,林美棠和歐華英正在她身邊,一個抱住腰,一個掐人中,有兩個老爺們兒給她窩腿,農村人都懂得怎樣救護一個過度悲慟的人。
歐家的人和歐家的親戚們也陪著一塊哭,連看熱鬧的人也鼻子發酸,紅眼吧喳。林美棠本應勸解劉玉梅,自己卻滿臉是淚,說不出話來,她心裏還有另外一層疚痛,劉玉梅通情達理,生了狗蛋兒後聽她的話做了絕育……如今卻害得人家絕了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