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樣子老人想應聲,嘴唇動了動,嘴角竟若隱若現地有了點笑意,臉上安靜下來,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屋子裏突然像炸了一樣爆發出哭聲……
全郭家店的人都可以作證,北京知識青年唐浩剛來村的時候活蹦亂跳,胳膊腿都是全的,沒兩年的工夫,右邊一條大腿竟然瘸了。一開始他自己不說,也沒人知道他的腿是怎麼瘸的。還有人懷疑是故意在裝,為了逃避幹活兒,或者製造回京的借口。為了醫治這條瘸腿,他也確實沒少往北京跑,卻始終不見明顯的好轉,後來卻越瘸越嚴重,瘸腿稍微吃一點力就疼得齜牙咧嘴。村民們這才相信他的腿瘸是真的,也充滿好奇地打聽,一條好好的年輕而壯實的腿,怎麼會說瘸就瘸了呢?
這一天,跟唐浩一塊來村的知青葉元,陪著他來找村支書韓敬亭。
韓敬亭嘛時候又成了村支書呢?還記得郭存先被選為大隊長的時候,縣裏的領導宣布由公社副主任辛川臨時兼任郭家店的村支書,恢複在“文革”期間被打散的黨支部。後來黨支部恢複起來了,選來選去還是覺得韓敬亭更適合當支書,因為郭存先當時還不是黨員。韓敬亭自己也常說,他當了大半輩子大隊領導,真正對郭家店的貢獻就是發展郭存先入黨,以後還提拔他成為黨支部副書記。盡管如此村裏人也很少來找他辦事,自從郭存先上來以後,大多數郭家店人就隻知有大隊長,不知有村支書。對於上級領導來說,郭家店的一把手卻是韓敬亭。所以上邊有會都是韓敬亭去,領了任務回來向郭存先交代一聲,就沒他的事了。趕上郭存先高興就聽兩句,趕上正不高興連聽都不聽,更別說去貫徹落實。因此老挨上級批評的也是韓敬亭,這些年就一直受著這種夾板罪。忽然看到兩個知青跑到家裏來找自己,很是有些意外,於是,就一聲不響地聽著他們說明來意。
唐浩很客氣,張嘴就稱呼老支書,說現在國家有政策,下鄉知青有特殊情況的可以返城。我一個大好人來到郭家店成了殘廢,在這兒也幹不了什麼事,想趁著年輕回北京治腿,想請村裏放行。韓敬亭一聽是這事,心裏就有根了,滿口應承:“應該,應該回去,要嘛證明咱村裏給開。”
葉元把話接過來,說這不是光開證明放行那麼簡單,唐浩是在郭家店殘廢的,年輕輕的這一輩子怎麼辦呀?村裏得對他後半生負責啊!
韓敬亭明白了,這是要訛上郭家店呀。剛才進門就知道這倆北京小子來找他沒那麼簡單……便試著問道:“你們想叫村裏怎麼個負責法呢?”
還是葉元在替朋友拔出頭:“兩個辦法,一是村裏一次性地補償他一筆醫療費,下狠心出點血就兩清了,以後無論再出什麼事都不找村上了。第二個辦法就是村裏跟唐浩簽個協議,以後治腿不管花多少錢都到郭家店來實報實銷。”
韓敬亭又問:“要是一次付清,你們看得要多少錢?”
葉元又大包大攬:“這得讓北京的醫院給做個鑒定,估個數,不管怎麼說這也是一條大腿呀,我看沒有個萬八千的下不來……”
韓敬亭倒吸一口冷氣,“我是老農見識少,活了一輩子也沒見過那麼多錢,連想都想不出那得是多少錢?”忽地他口氣一轉,“小唐,你是做嘛活兒的時候讓腿受了這麼重的傷?”
唐浩有點含糊,“白天幹活兒累,晚上睡覺受了風。”
“冬天睡覺你不蓋被子?”
葉元又插嘴:“夜裏不得解手嗎?就是一股寸勁,叫他趕上了。”
韓敬亭想得細,問得也就仔細:“屋裏不是有尿罐子嗎?”
葉元機靈,歪詞也來得快:“頭一天的尿忘了倒,放在外邊凍裂了,誰知道你們這地方這麼冷啊!”
韓敬亭深表同情地點著頭:“這麼說村裏人說的是真事?”
唐浩有點緊張:“老支書你都聽到什麼閑話了?”
韓敬亭搖著腦袋,“可不是閑話,肯定也是你自個兒說出來的。大冬天的你在夜裏被尿憋醒了,不想出去上茅房,圖省事也沒穿衣裳,把尿尿的家夥從門縫裏捅出去方便,結果受風著涼,第二天半邊腿就瘸了。還算仗著年輕,要是上了點歲數,冬天叫冷風這麼一拍,非癱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