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跟郭存先帶著媳婦回家前後腳的事,同樣也算是添人進口的金家,此時卻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來看望他們。他們甚至也不希望有人來,最好是沒人知道他們回來。可這種事又怎麼能瞞得住呢?從打金來喜帶著老婆一回來,登時在全村就傳遍了,說什麼話的都有。有說他犯了事的,有說他犯了罪的,有說他是被城裏開除的,也有人說親眼看見他是被警察押解回村的……他的大哥是個不起眼兒的老光棍兒,人們說嘛話都不用背著他,因此他對村裏的閑話都聽了個滿耳。都聽到了又能怎樣,還挨個的去向人解釋?說這是國家政策,凡是在農村有家的工人都得疏散回原籍,還不是因為正在度荒,是困難時期嘛。
說這個誰聽呀,聽了也沒人信哪,隻會越描越黑。自古就是先有農村後有城市,從根上說城裏人都是從農村去的,有老家的城裏人海了去了,怎不見別人被打發回來?說了歸齊還是個成分的問題,誰叫自己是富農,碰到嘛事人家都不往好處想。
外邊的天早就黑了,外邊多黑屋裏也就多黑。他們用不著點燈,愁眉苦臉還用再看著愁眉苦臉嗎?要唉聲歎氣,有亮沒亮還不是一樣。光棍兒大哥金來旺坐在炕的一頭,另一邊坐著剛從天津衛被轟回來的金來喜,還有他老婆米秀君。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傻坐著,悶半天興許才有人吭一聲,即便有人起頭說上一句半句,下麵也未必就有人接腔。可每個人的心裏都在倒海翻江……
郭家店呀郭家店,你為嘛就叫了這麼個名?怎麼從來就沒想過要打聽一下這個名字的來曆?也許在剛建村的時候姓郭的是大戶,或者是曆史上有姓郭的當過大官,以自己的姓氏給村子命名。但風水輪流轉,轉到土改的時候郭家店姓郭的都不行了,僅有的一戶地主姓劉,光有地主不行,還得再找出一戶富農,那就是他們金家,郭家店這算是成龍配套了。也有人說當時是姓郭的掌權當村長,自然要偏向姓郭的,即便郭家有人夠得上定地主、富農的條件,也暗中給拉了下來。其他外姓人家,條件差一點的也給硬撩了上去。郭家店再窮,如果沒有地主、富農,光有貧下中農,聽起來也不像個村子,那到底是誰剝削誰呀,沒有剝削哪來的階級?沒有地主、富農,又怎能比較和劃分出貧下中農?
金來喜的運氣還算不錯,趁著小時候對戶口管理不嚴,跟著外村的一個親戚到縣城裏去推軲轆馬,推來推去地竟推到了天津衛,剛開始先當小工,給人家提拉泥水罐,搬磚卸瓦,後來進到建築公司當上正式的泥瓦匠,成了工人階級隊伍中的一員。他曾認真神氣了好多年,而且還找了個同事的妹妹結婚成家,那個同事的老家是山東齊河縣。他大哥金來旺沒有手藝,逃離不了郭家店,隻能在家繼承富農的衣缽,理所當然的打了光棍兒。這看起來倒也公平合理,以前都是窮人打光棍兒,現在該輪到地主、富農娶不上媳婦了。雖然都是光棍兒,但光棍兒跟光棍兒可不一樣,金來旺是富農光棍兒,比真正的窮光棍兒要低一等。現在金來喜除去有老婆,今後也將跟他大哥一樣了,是郭家店的二等農民,成天要在貧下中農的監督下幹活兒。或許地位還不如他大哥,當光棍兒,特別是老光棍兒,還有被人同情的一麵,心裏有氣可以耍一耍、鬧一鬧。農村一般都有這麼個不成文的規矩,在任何家庭裏諸事都要讓著光棍兒。
金來喜盤算著自己今後的日子,越盤算越沒有盼頭,要不是自己沒有那份囊氣,真是連死的心都有!要死也不能死在郭家店,就該死在天津的公司大門口……既然不想死,就湊合著真得把自己當成是犯了事,被遣送回來改造的。說白了還不就是那麼回事嘛,跟勞改犯沒嘛差別。今後說話做事千萬得小心加小心,不多說多道,盡量不往人多的地方湊,最好是能在大家的眼皮底下把自己藏起來,讓人注意不到你,也就不會找你的事……這是上邊幾輩子倒下的血黴?
金來喜一味地著急上火,就不想想他大哥其實比他更犯愁。許多年來他一直是大哥的希望,金家的榮耀。金來旺並不太在意自己是“二等光棍兒”的身份,一想起還有個親弟弟在城裏當工人,心裏就硬氣得很,甚至覺得比別人還高一頭。特別是逢年過節,來喜有時會帶著東西回來看他,那就格外給他長臉,他恨不得領著弟弟在村裏轉上幾圈兒,讓全村的人都知道是城裏的弟弟回來看他了。他也去過兩次天津看弟弟,回來的時候一提一大兜子,果子、炸糕、小八件的點心……村上誰家有事他送兩根果子去,人家都會笑臉對他,喜歡得了不得。要知道平日裏他想見到個真正友好的笑臉並不容易,即便有衝著他笑的,那多半也沒揣著好心眼子。現在來喜也回來當個跟自己一樣的二等農民,就等於金家塌了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