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耙(1)(2 / 2)

“別白費這力氣了,這塊地都叫人翻過三百六十遍了,別說是紅薯,你看看連紅薯葉子都被撿光了。”

二虎嫂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使勁摔掉手裏的叉子:“大兄弟,不瞞你說,我現在倒了血黴啦,結婚這麼多年,天天盼著能有個孩子可就是懷不上,偏趕上沒飯吃的時候,這個倒黴的孩子來投胎了,想出去要飯二虎不讓,怕折騰掉了,可呆在家裏又沒有吃的,不吃東西孩子怎麼能長啊!”

郭存先隻好放下挑子,到地裏拉起她,然後撿起叉子塞到她手裏,領她走出紅薯地:“回家吧,天無絕人之路,別人能過你就能過。跑到地裏這麼瞎折騰,刨不著紅薯再把肚裏的孩子折騰出毛病,那二虎哥就能饒得了你?”

他一伸腰又挑起擔子,陪著她一塊往村裏走。

西天還剩下一抹殘紅,郭家店若明若暗,昏昏沉沉。按理說這正是羊回家、雞進窩和豬叫食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在做晚飯,已經做熟了飯的人家,男人和孩子們也喜歡端著碗到大街上或蹲在門口吃,邊吃邊跟鄰人扯閑篇……傍晚的農村是最熱鬧、最溫馨的時候。而此時的郭家店,竟看不到炊煙,大街上連豬羊雞狗的影子都看不到,也很少碰到走動的人。整座村子孤孤清清,一片死寂。

郭存先拉大耙時出的一身大汗已經落下去了,被晚風一吹身上還有點涼颼颼的。但心裏似乎更冷,前心貼著後心,胃裏仿佛也有一隻耙子在撓來扯去,不免有些氣哼哼的:“這些人真是窮慣了、餓癟了,即便沒有飯可做,也要弄把柴火放到灶坑裏燎一燎,讓房上的煙筒冒點煙,讓家裏有點熱氣,這才像個村子,像個過日子的樣子!”

二虎嫂子沒有搭腔,低著頭徑自回家了。郭存先還要拐個彎才能到自己的家。在路過大隊牲口棚的時候,他意外地碰到兩個孩子拿著秫秸稈,踮著腳尖狠命地往牆上捅。郭存先好奇,揚臉看看山牆,上麵什麼都沒有,於是發問:“你們在捅鼓嘛?”

兩個孩子突然停下手來,卻也不想告訴他是在幹什麼。他更仔細地往牆上看,發現了一塊嵌在牆角上的黑瓦碴,再問:“你們想捅下那塊瓦碴?”

其中一個叫大發的小家夥開口了:“斧子哥,那可是我們看見的,你不能搶。”

“那是嘛?”

“紅薯幹。”

“哦!”郭存先恍然大悟,去年過共產主義的時候,誰越能糟蹋東西誰就越像進入天堂的樣子。孩子們從大食堂裏拿出蒸熟的紅薯,當飛鏢一樣砍著玩兒,有些像糖罐一樣稀軟的就往牆上砍,看誰砍得高,能粘得上。當時在牆上粘得牢固的,已經成了石頭一樣硬的紅薯幹,今年一挨餓可就成了寶貝,早就被人都搶著鏟下來吃了。不想在這牲口棚的山牆上角最不起眼的地方,竟還藏著一個小紅薯尾巴,被這兩個幸運的小家夥找到了……人一餓了,兩眼就光踅摸能進嘴的東西。

郭存先放下挑子,抽出扁擔,三下兩下就把那塊小紅薯尾巴捅下來了,大發先搶到手,不顧上麵的泥巴,一把就送進嘴裏。另一個孩子水昌不幹了,叫喊著廝打大發:“這是我先看見的,咱倆得平分!”

紅薯幹太硬,也太小,大發吐出來一點用手捏著使勁咬,卻怎麼也分不開,水昌瞅冷子奪過來放進自己的嘴裏,大發又不饒了……郭存先給他們打圓盤,先問水昌:“甜不甜?”

“甜。”

“你們倆要跟含糖一樣,你嗍咯一會兒就吐出來再讓他嗍咯,在誰嘴裏嗍咯軟了就一咬兩半,誰也不許獨吞,行不行?”

郭存先安撫好兩個孩子,挑起擔子回家了。他一進家門,母親孫月清在屋裏就聽到了動靜,立刻迎了出來。她雖然身材瘦小,麵色發暗,卻人到話到,透出一股利落勁:“喲,都這個季節了,地裏不知叫人給拾掇過多少遍了,還能摟了這麼多!”語氣裏明顯地帶著對大兒子的欣賞,或者說是討好。

她扭頭又吩咐緊跟著也從屋裏出來的女兒:“存珠啊,快從小鍋裏給你哥舀碗熱水來,剛燒開的,洇洇嗓子就行,馬上吃飯了。”郭存珠手腳也不慢,轉身進屋,很快端出一碗水遞到哥的手裏,然後把柴草從筐裏掏出來,將筐和大耙收拾好……她隻比郭存先小兩歲多,身板卻單薄得多,老實而勤快。看得出對大哥很順從,或者說還有點惕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