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倆娶一個老婆在郭家店並不稀奇,還有的哥仨、哥四個隻討一個老婆哪,以郭寡婦的心性不會真的在意這些閑言碎語,哪裏的寡婦不受氣,一個寡婦帶大兩個兒子,而且日子過得還不錯,那些眼紅心氣的人說多難聽的都有。不管誰是誰的孩子反正都是親哥倆的,沒有外賣,比你們娶不上老婆將要斷子絕孫強多了。真正讓她提著心的是,老二郭敬時根本沒有心思要說媳婦,因為他喜歡自己的嫂子,甚至比他哥更愛他的嫂子,每當郭敬天數落媳婦,從小就對哥哥充滿敬畏和百依百順的他,總是站在嫂子一邊,跟哥哥爭。郭寡婦擔心大兒子的脾氣,他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村裏的閑話他不可能沒有聽到過,對眾人的閑話沒有辦法對兄弟還沒有辦法嗎?就怕哪天他急了眼拿斧子劈了敬時啊!
這一天還沒到,郭敬天自己卻被刺刀挑了。那是一九四三年夏天,二十九軍的大刀隊在津浦線邊跟日本鬼子打了個大勝仗,然後來到大東窪修整,就駐紮在郭家店。郭敬天看到賺錢的機會來了,就到東窪鎮集上現買的黃黏米,做了一大鍋切糕擺在村口的兩棵大樹底下賣。大刀隊的一個排長吃了切糕卻不給錢,郭敬天不依不饒告到了大刀隊的隊長那裏。隊長火了,這還了得,大刀隊能讓日本鬼子聞風喪膽,就仗著紀律嚴明,哪能容忍這種醜事,立即責問那個排長。排長卻死活不認賬,隊長就跟郭敬天叫板,問他敢不敢對自己的告狀負責?隊長要在他的切糕攤前用刺刀挑開排長的肚子,如果裏麵有切糕,排長就活該被挑死,隊長替他補上切糕錢;如果排長的肚子裏沒有切糕,郭敬天就得償命。
郭敬天不能含糊了,如果他含糊就證明剛才是告黑狀賴錢,便當場點頭應下這場官司。於是在眾人的圍觀下,隊長真的一刺刀捅了下去,然後翻開排長的肚子,果然在裏麵找到了切糕,郭敬天得到了賠償。到晚上一個戰士又敲開了他家的門,交給他一筆錢,說部隊明天一早就開拔,隊長說他的切糕做得好吃,讓他再做一鍋,天亮前送到村口的兩棵大樹底下。郭敬天連夜將切糕做好,不脫衣服打了個盹,看著天稍微有點開亮,沒有驚動家裏人,一個人悄悄用小車推著切糕出了門……大刀隊確實在當天的後半夜就撤走了,可是天亮後有人發現郭敬天死在了兩棵大樹底下,同樣也是被人用刀開膛破肚,車上的切糕卻紋絲未動。他的弟弟郭敬時守在旁邊,兩眼發直,口吐白沫,像是被嚇傻了……傻不傻的倒說不準,被嚇啞巴了倒是真的,從那一刻起他就不再說話。
好強的郭寡婦,遭此變故竟一病不起,不到一個月就撒手追大兒子去了。呆呆的郭敬時本就從沒有當過家、主過事,先埋了哥哥緊跟著又葬母,漸漸地竟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臉上不知多長時間沒有過水了,頭發老長,髒兮兮地披散下來遮住了大半個臉,大白天的也如活鬼一般。幹活兒的時候也會隨便抓根繩子將亂發往後麵一係,但日積月累那腦袋上可就有貨了,夏天打麥子免不了會有麥粒掉在亂蓬蓬的長發裏,偏巧沒過幾天又淋了一場大雨,不久就在他的頭頂上長出了麥苗……但,無論別人怎樣看他,怎樣說他、逗他、笑他乃至罵他,他全沒有反應,不知他是耳朵真的聽不到了,還是聽到了不理會。說他傻不像真傻,說他瘋也不像全瘋,該吃飯時知道吃飯,該幹活兒時也知道幹活兒,隻要一沒有事了就來到村口,坐在兩棵大樹底下愣神兒。夏天經常就睡在樹底下,除非他嫂子來把他拉回家……惟獨對他的寡婦嫂子,還是恭恭敬敬,百依百順。所以每隔一段時間,孫月清就會讓兒子喊來剃頭匠,燒上一大鍋熱水,逼著郭敬時從頭到腳都收拾一遍。
而村口被郭敬時當成家的兩棵大樹,一棵是杜梨,一棵是榆樹。早年間在樹的後麵是土地廟,前幾年挨過炮彈,又趕上兵荒馬亂,人心惶惶,誰還顧得上修廟,沒過多久那些東倒西歪半拉坷嘰的廟牆就徹底塌倒了。可廟前的兩棵樹卻越長越旺,由於中間沒了阻隔,兩棵樹還越長挨得越近,現在已緊緊地摽在了一起。枝幹糾結,樹葉搭襯,你拉扯我,我扶持你,遠看像一棵,近瞧是兩株。它們高出村子一大塊,撐起了郭家店的半個天,在方圓幾十裏以外,看不見村子卻先看到了樹。如此這般招眼的兩棵大樹,自然就成了郭家店的標誌,成了村人安放靈魂的地方。誰家死了人,都到樹下來“報廟”,人們嘴上不說,心裏卻把這兩棵樹當成了土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