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佛,卻不信佛,可見在佛前立的誓,也是假的,不作數了…”
圓滅擺擺手,道:“信佛心中無佛之人,起的誓才不能作數,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為誓,更不會害怕違誓後究竟有誰來懲罰他,不信佛心中有佛之人,雖百無禁忌,諸邪不避,但至少心中尚有一‘信’,憑著這一‘信’,他便不敢口無遮攔,肆意妄為,因為他怕自己心中的佛,對他秋後算賬,嚴施懲罰…”
禦風不由笑道:“他不信他,卻怕他,這是何道理?”
圓滅亦是一笑,道:“很可笑,對嗎?初時我也覺得可笑,可後來,當我明白後,我便再也笑不出了…”
禦風聽到這裏,忽然來了興趣,他挺直身子,便像是一名學生,在認真地聽私塾先生的教誨。
“為何?”
圓滅不再嬉皮笑臉,而是一拍自己的胸膛,眼神中也再沒了紅塵和尚的低俗不羈和遊戲人間的自認灑脫,道:“因為這兒,因為我的心,我的良心,我雖是一個酒肉和尚,佛門叛徒,可我自認,我的心,仍舊要比那些市井勢利之徒高傲,不屑人間醃臢事,他們為了名利金錢,可以以佛起誓,可他們到最後仍舊賺得盆滿缽滿,不是佛祖整日裏講經誦法,普渡眾生,沒空懲罰,而是他們的心壓根就沒有佛祖,心中無佛,亦無老,他們的心中,隻有他們自己,隻有他們的利益,心中無佛之人,又怎能入得了佛祖的法眼?因為他們的靈魂,早已交托地獄,他們死後,自會有厲鬼糾纏,閻王發判,佛祖自是不必再管,可和尚我現在雖已不信佛祖,可我心中卻有佛,知道何為輕重緩急,何為道正義,和尚我雖殺人,那隻是因為我深知,我死後是一定會入地獄的,我雖會入地獄,可這也並不耽誤我心中有佛,我願在那地獄之中,身穿殘破僧衣,手持木魚,穩坐蓮台,講經誦法,我願被那厲鬼抓咬,挖眼割舌,黥麵失聰,難語難聞,我願在那無邊煉獄之中,身受萬世煎熬,永難超度,我隻願我心中有佛,心向佛祖,哪怕最後葬身三途忘川,靈魂永棲奈何橋畔,我亦無悔無怨,隻因我心中有佛…”
圓滅罷,屋子裏頓時陷入一陣寂靜,兩人久久不語,隻有窗外雨聲,寒鴉夜襲,俄頃悲愴失聲。
“你這一番話,倒頗像地藏王菩薩當年發下大宏願,地獄一日不空,他便一日不成佛…”禦風舔舔嘴唇,他忽然又想要喝酒了,隻不過這一次,不是與苗白鳳喝,而是與圓滅喝。
圓滅了這麼多,也早已口幹舌燥,他望了望窗外,雨勢不停。
圓滅回過頭,笑道:“和尚聽聞,古人喝酒,若遇朋友,當先浮三大白,若遇知己,當先幹一壇,若遇自己敬佩之人,便是喝水也能當酒醉,不知,你我現在,算是何人?”
禦風一笑,道:“酒,已經喝光了,你若是還想喝酒,便隻能現在去三裏外的酒肆買,還要連夜敲開人家的店門,若是店家脾氣夠好,許會為你沽上幾壇,若是店家脾氣火爆,許會提著大刀,來披星砍你,你意下如何?”
圓滅道:“我有意為之,不知你意下如何?”
禦風道:“我現在反倒無意喝酒了…”
圓滅目光一黯,道:“那我們便幹坐著吧,坐到明…”
禦風忽然站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窗外已成瓢潑的大雨,道:“酒雖喝不上,不過喝雨倒也是種不壞的打算…”
圓滅聞言,目光陡然一亮,笑道:“喝雨?如何喝?”
禦風道:“當然是坐在大街上,仰起頭喝了…”罷,便順著樓梯,向下走去。
圓滅望著禦風的背影,遲疑不前。
樓下便傳來禦風的聲音:“還不來?難不成是在等雨停?若是雨停了,便連雨都喝不上了…”
圓滅聞言,鼻子一酸,眼眶一紅,險些落淚,忙大笑三聲,道:“好!和尚這就來!這就來!”
罷,沿著樓梯,幾步便跳下去。
一條長街,雨勢愈大,積水已沒人雙腳。
兩人,兩張桌子,中間隔著一條渠,兩人相對而坐。
大雨很快便漫過二人腰部,二人卻毫不在意,仰長嘯。
禦風一抹臉上雨水,大笑道:“這雨如何?”
圓滅索性脫去上衣,袒胸露乳,喝道:“甘冽清甜,比之美酒,不遑多讓…”
禦風一擺手,道:“此言差矣,依我看,這雨清淡如水…”
圓滅一愣,隨即正色道:“是,清淡如水,這本就是水…”
罷,兩人便哈哈大笑,笑聲與雷聲混在一起,甚至蓋過了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