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發現一溝絕望的死水(3 / 3)

這裏特別要注意的是,詩人在第二節裏表現出的在藝術上的追求的突破。如果說從精神實質上聞一多對古典詩歌有繼承,那麼從藝術品質上,詩人也是繼承和追求傳統詩論的藝術創新精神的。聞一多在《詩的格律》中根據韓愈的詩歌理論,分析指出:“恐怕越有魄力的作家,越是要戴著腳鐐跳舞才跳得痛快,跳得好。”“隻有不會跳舞的才怪腳鐐礙事。隻有不會做詩的才感覺得到格律的束縛。”他形成了自己的詩歌理論,主張在詩歌創作中“險中見奇”。很顯然,《口供》就是這樣的實踐之作,第二節和第一節的對比處理,格式上的大反轉,無論從內容上還是形式上,都刺激了讀者,引起深刻的共鳴。

(五)《死水》精彩賞析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

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

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

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

鐵罐上繡出幾瓣桃花。

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

黴菌給他蒸出些雲霞。

讓死水酵成一溝綠酒,

飄滿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們笑聲變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麼一溝絕望的死水,

也就跨得上幾分鮮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聲。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這裏斷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

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

全詩五節,詩人一腔怒火焚燒,從第一節直到最後一節。

詩人自幼接受傳統文化熏陶,播下了愛國主義的種子。“五四”運動詩人是親曆過的,帶著美好的願望,求學美國,和其他愛國者一樣,為救國救民而奔波。提前一年歸來的聞一多,眼睜睜看到反動統治下的舊中國沒有了一點生命力,“死水”一般沉寂,這讓詩人的滿腔熱情一下跌到了穀底。“死水”並不是“沉睡的雄獅”,後者讓人還能感到奮起後的力量,而前者,完全是黑漆漆的沉寂,沒有再起波瀾的可能。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沒有一點漣漪,死水之沉寂有點可怕,正因如此,詩人對其不存在幻想了,因為詩人深信,這裏“斷不是美的所在”。

從詩歌的語言上看,美與醜的事物同現於一幅場景中。“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鐵罐上繡出幾瓣桃花。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黴菌給他蒸出雲霞。”這一節裏這種對比的內容很直接而刺眼,“銅”“鐵罐”“油膩”“黴菌”是一組意象,“翡翠”“桃花”“羅綺”“雲霞”是另一組意象,前一組是醜的,後一組是美的。詩人用了一些詞將兩類意象接到了一起,化醜為美,借鑒了西方詩歌的某些特質。

第三節的內容與第二節相似,在延續鋪敘的做法,“讓死水酵成一溝綠酒,飄滿了珍珠似的白沫;小珠們笑聲變成大珠,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臭水升華為“綠酒”,灑滿“珍珠”似的白沫,有花蚊偷酒,詩人運用比喻及擬人等修辭手法,將死水的異質的特點抓住,進一步展開。與浪漫派表現手法不同,詩歌並非直抒胸臆,而是顯示出明顯的表現主義手法,強調的是“內心外化”,抒寫的不是現實,是提煉出來的精神,節節推進。詩人跳躍的靈魂在思考,在勾勒死水的情狀。

第四節中,“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又算死水叫出了歌聲”,這似乎是死水有了點兒生氣,但那也隻是“算”,而不是“是”,姑且稱得上罷了。這點點生氣,隻是因為耐不住寂寞的青蛙才出現的,死水,依舊是死水,平靜而充滿怪異的味道,包括不讓人待見的顏色。

最後一節,詩人再次發出呼號,“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這裏斷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摧毀舊的,創建新的,大致已經表明了詩人的態度。這一點與郭沫若《鳳凰涅槃》裏所渴望的一樣,火燃燒起來,才可燒出新的世界,才可以實現新生。在精神實質上,兩位詩人的感情是相通的。對黑暗現實的不滿、痛恨之情,對未來美好明天的期待、渴望之情,完全是隻有充滿濃鬱的愛國情懷的詩人才有的,拳拳之心,曆曆如在目前。

《死水》像一幅畫,勾勒了舊中國的醜陋的現實麵貌,是記錄,也是描摹,像一麵鏡子,照射出曆史上的中國曾經有的一麵。

聞一多是詩人,也是鬥士。麵對黑暗能夠起來戰鬥,不忘用藝術關照當下的生活,在艱苦的、充滿黑暗的時代,他未放棄對藝術的追求,而是將藝術作為匕首,更為積極地參與到鬥爭的行列中去。曾經為藝術而藝術的理想,隨著社會的變化發生了變化,詩人能夠結合現實,融入新的內涵,從而創造出《死水》這樣的浩然巨作,讓更多的人感慨、感悟。

欣賞《死水》,少不了要談談該作品在藝術上的特點。這首帶有明顯象征主義詩歌特點的作品,體現了詩人的“三美”主張,同時也是引進並借鑒西方詩歌創作的結果。波特萊爾《惡之花》中那化醜為美的影子,我們可以從聞一多詩歌中找到;詩人曾經受過濟慈“美即是真,真即是美”的觀念的影響,我們同樣在《死水》裏能看到其影子。生活的真,就包括醜與美,既然真的就是美的,詩人自然會引入醜的東西,這並不矛盾。

在詩歌裏醜美結合,醜化為美,似乎也讓我們領略了統治者曾經粉飾太平的假象,這反而是豐富的生活中的一部分。

聞一多曾經說:“魔鬼縊死活屍,當然不是尋常的美,而是藝術的美。”化醜為美,隻是藝術手段表現的需要,是那個時期聞一多曾經的藝術追求。

(六)《奇跡》精彩賞析

可也不妨明說隻要你——

隻要奇跡露一麵,我馬上就拋棄平凡

我再不瞅著一張霜葉夢想春花的豔

再不浪費這靈魂的膂力,剝開頑石

來誅求白玉的溫潤,給我一個奇跡,

我也不再去鞭撻著“醜”,逼他要

那分背麵的意義;實在我早厭惡了

這些勾當,這附會也委實是太費解了。

我隻要一個明白的字,舍利子似的閃著

寶光,我要的是整個的,正麵的美。

我並非倔強,亦不是愚蠢,我不會看見

團扇,悟不起扇後那天仙似的人麵。

那麼

我便等著,不管等到多少輪回以後——

既然當初許下心願,也不知道是在多少

輪回以前——我等,我不抱怨,隻靜候著

一個奇跡的來臨。總不能沒有那一天

讓雷來劈我,火山來燒,全地獄翻起來

撲我……害怕嗎?你放心,反正罡風

吹不熄靈魂的燈,願這蛻殼化成灰燼,

不礙事,因為那,那便是我的一刹那

一刹那的永恒——一陣異香,最神秘的

肅靜,(日,月,一切星球的旋動早被

喝住,時間也止步了)最渾圓的和平……

我聽見閶闔的戶樞然一響,

傳來一片衣裙的窸窣——那便是奇跡——

半啟的金扉中,一個戴著圓光的你!

詩人厭惡了平凡,對奇跡的渴望是急切的,是能拋棄一切的:

隻要奇跡露一麵,我馬上就拋棄平凡

我再不瞅著一張霜葉夢想春花的豔

再不浪費這靈魂的膂力,剝開頑石

來誅求白玉的溫潤……

為了看到“奇跡”乍現,詩人寧願丟掉一切已經具有的美麗,幾個“再不”強調了對過去決絕的態度與決心。雖然春花的豔麗、白玉的溫潤等讓人動心,但詩人覺得那都不是自己想要的,想要的是“一個戴著圓光的你”,是有光環籠罩著的“奇跡”而已。

為了看到“奇跡”一現,詩人願意花更多的時間去等待,輪回無數,也不在意,隻要“奇跡”發生便心安意定。一寸光陰一寸金,時間多麼寶貴,它不多不少,分給每個人,那麼寶貴,而詩人卻寧願將光陰這“金子”從指間漏掉,去捕捉那不可知的一刹那,真是煞費苦心。癡情到這種境界,也可謂一道凝固的永久的風景了。

難能可貴的是,“我”即使等了很久很久,盡管未見到“奇跡”,內心也沒有抱怨的想法,實在是境界高。生活中常常有等待,等待遠方的人,等待想做的事,等待美好……當花了太多的時間去等待,人們常常是覺得那等待就是付出,應該有相應的回報,而一旦等待落空,便心生抱怨。此時,詩人卻體現出如此開闊的胸襟,無抱怨,真正是修養到了一定境界的人才能為之。

“讓雷來劈我,火山來燒,全地獄翻起來”表現出了詩人的大無畏的精神,再大的苦難都不能停止等待“奇跡”出現的步伐,是何等的執著與誠懇。

能夠放棄、願意等待、毫無抱怨、敢於麵對,藝術已經讓詩人著魔。能夠這樣堅持,是因為詩人有一個信念,“那一天”總會來的。

那麼,詩人期盼的“奇跡”究竟是什麼樣的呢?

“一刹那的永恒——一陣異香,最神秘的

肅靜,(日,月,一切星球的旋動早被

喝住,時間也止步了)最渾圓的和平……

我聽見閶闔的戶樞然一響,

傳來一片衣裙的窸窣。”

這就是詩人等待的奇跡。“閶闔”,是傳說中天宮的南門,也指皇宮的大門。詩人在這裏化用該詞,用“我聽見閶闔的戶樞然一響”表達豁然開朗的感覺,表明藝術殿堂的徐徐開啟。

很久以前,聞一多曾經說過:“我隻覺得自己是座沒有爆發的火山,火燒得我痛,卻始終沒有能力(就是技巧)炸開那禁錮我的地殼,放射出火和熱來。”我們相信,詩人正是在等待“奇跡”,以“炸開那禁錮我的地殼”,就是找到表達的方式,找到叩開藝術的大門。

四、點睛之論

何其芳在《詩歌欣賞》中曾經評述過聞一多的《發現》,指出:“這首詩的開頭和結尾是不平常的,有吸引力的。”“構思是新穎的,表現是有力的。”

——何其芳

其實,在美國的時候,他何嚐不知道自己親愛偉大的祖國被軍閥們弄得破碎不堪?他對於天災人禍交加的祖國情況又何嚐不清楚?然而彼時彼地的心情使得我們赤誠的詩人把他所熱愛的祖國美化了,神聖化了。詩人從自己創造的形象裏取得溫暖與力量,當現實打破了他的夢想,失望悲痛的情感就化成了感人的詩篇——《發現》。

——臧克家

張棗提到《聞一多先生的書桌》很有趣,“主人咬著煙鬥迷迷的笑,‘一切的眾生應該各安其位。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們,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內。’”但詩人終於投入到民主運動的洪流中去,現實的無序衝散了詩歌的秩序。聞一多創作有其特殊之處,卻構成了一個現象。

——王東東:《聞一多現象——純詩與幾代人的對話》

他所重視的美不再是自我獨立存在的、空幻縹緲的美的境界,而是對醜的忍耐與忍耐中的反抗所體現出來的那種精神力量,他把這種精神力量視為美的最高體現。當這種美轉化為一種語言的形式,便成了他的新格律詩的詩學主張。在形式上美是什麼?美就是對形式的忍耐和忍耐中的反抗,你隻有接受束縛並在束縛中反抗,衝破這種束縛,詩的力量才能有效地被傳達出來,而這種力量才是詩美的最高體現。

——王富仁

聞一多作為浪漫主義詩人,筆下居然並不浪漫,公然宣稱,“這斷不是美的所在”,不把美當做追求的目的,相反,卻是把醜,把煞風景的死水、破銅爛鐵、剩菜殘羹、油膩,交給惡魔,以極端的醜作為美,無疑有顛覆的性質,簡直是美的叛徒。

然而,這不是兒戲,以醜為美的原則,屬於另一個流派,象征主義大張旗鼓地進入了浪漫主義的天地。

——孫紹振:《中國早期新詩的象征派——從聞一多到戴望舒》

格律詩的提倡至少在當時起了一種澄清作用,使大家認為詩並不是那麼容易作,對創作應抱有一種嚴肅的態度。就這種意義講,聞氏正是一位忠於藝術,引導新詩入了正當軌道的人,而形式的追求也就有了它的正麵意義。

——朱自清:《抗戰與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