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度空間理論指出:你和任何一個陌生人之間所間隔的人不會超過六個,也就是說,最多通過六個人你就能夠認識任何一個陌生人。世界就是如此小,而這一理論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聯係的普遍存在性。如果沒有聯係,六度分割是完不成的。正是因為聯係的多維度和複雜性,才使六度分割理論或說六度空間理論成為可能。
詩人用詩歌的語言把聯係的普遍性說了出來,文采斐然,哲理也實為深遠。從中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聯係的存在性,還能讀出更多的包括生命的意義在內的東西。
我們站在高高的山巔,眺望的遠景由我們的生命化成,而條條道路與道道流水,陣陣清風與片片流雲,這些互相關聯的事物又化成我們的生命。人化為物,物化為人,生命與生命互相呼應,生命與萬物融合為一。溝通與交流無處不在。這種交流具有無限的延展性與敞開性,“既無此岸也無彼岸”,趨向於“偉大的統一”。馮至曾談到自己在蹊徑行走時的體驗:“我踏著那村裏的人們也踏過的土地,覺得彼此相隔雖然將及一世紀,但在生命的深處,卻和他們有著意味不盡的關聯。”這種關聯意味著交流的存在與可能,隻不過在《十四行集》中,詩人把這種理念詩化了,使其具有玄遠悠長的韻味。
(三)《十四行集·二十六》精彩賞析
我們天天走著一條熟路
回到我們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這林裏麵還隱藏
許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條生的,便有些心慌,
怕越走越遠,走入迷途,
但不知不覺從樹疏處
忽然望見我們住的地方,
像座新的島嶼呈在天邊
我們的身邊有多少事物
向我們要求新的發現:
不要覺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時撫摸自己的發膚
生了疑問:這是誰的身體?
這首詩設置了一種“熟悉”和“生疏”的對比:第一節是“熟悉”中蘊涵著“生疏”,第二節則由“生”回到熟悉。
“我們天天走著一條熟路,回到我們居住的地方;但是在這林裏麵還隱藏,許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熟悉的是我們走同一條路,天天如此,出來,然後又回去。可是走路的時候我們未注意到,那許多小路,並不是熟悉的兩端,作為中間部分,隱藏了太多深邃的東西,我們和這些部分是生疏的,陌生的。
“走一條生的,便有些心慌,怕越走越遠,走入迷途,但不知不覺從樹疏處,忽然望見我們住的地方”,人之常情是,當走陌生的道路的時候由於不熟悉而不自信,心會發慌,因為有時候本來目的地就在眼前,卻因為不熟悉而走錯路,方向錯的話,隻能走得越來越遠。特別是當迷路的時候,即使身在目的地,卻因為方向的不確定而不知所在。正當“不知不覺”地行走的時候,我們卻又從稀疏的樹縫中,忽然發現,“我們住的地方”原來就在那裏,至此,從陌生又回到了熟悉。
“像座新的島嶼呈在天邊,我們的身邊有多少事物,向我們要求新的發現。”這一節作者抒發了感慨,好多近在咫尺的事物,我們卻發現不了,不熟悉,甚至沒注意。於是,呼喚要注意發現身邊的事物,如果不注意,即使就在身邊,永遠也會陌生。由於不注意觀察,也許美好的東西就流走了。青春歲月如此,美好風景也是如此。人生在世,彈指一揮間,如果能把握生命中的美好,能發現就在身邊的美好,不是很好嗎?
“不要覺得一切都已熟悉,到死時撫摸自己的發膚,生了疑問:這是誰的身體?”最後一節,詩人強調:不能自滿,因為有時候我們連自己也不熟悉自己。“到死時撫摸自己的發膚,生了疑問:這是誰的身體?”語言簡樸,卻表達了一種真實的狀態。我們在匆匆的歲月中,忙碌,追尋,卻不曾了解自己的身體,或者對我們而言,身體就是一個永遠的謎。“我是誰”自古以來,中外的人都在叩問。我們一生也許未必能弄明白,但是,我們要盡可能地去發現自己,熟悉自己。離得越近,似乎應該熟悉,卻未熟悉,這就是現實。
這首詩歌,不妨看作詩人對生存處境的認知:由於人對獨立生存的強調,現實必然是一幅“熟悉”和“生疏”交錯的生存境況,“生疏”甚至最終占有上風,“不要覺得一切都已熟悉,/到死時撫摸自己的皮膚/生了疑問:這是誰的身體?”最終的“疑問”提示了“生疏”是由外向內發展的,最終的指向則連通了一個哲學史的經典命題:“我是誰?”這樣,它同樣也是一種根本性的焦慮,意味著個體對於自身價值的追尋或懷疑。
四、點睛之論
比之汪靜之更為出色的當然是馮至,他的一些詩章表現出難能可貴的意象的單純和簡潔。不追求表麵的激發,而是內心的自審和深沉,他的詩有一種內在的強度。《我是一條小河》無疑是這個時期愛情詩的精品。
——孫紹振:《浪漫主義和象征主義的互相滲透——新詩的第一個十年研究之一》
詩評家陸耀東說:“馮至的詩,在藝術上著意追求,標誌著當時新詩在藝術方麵所達到的高度。”張錯更指證:“他的十四行詩,更見融情於理,入理於情,四十年代詩人群中以獨特形式而臻達如此高度抒情者,無出其右。”
我認為馮先生的十四行詩至今沒有得到它應有的評價。他的十四行詩受到很多尊重,而真正理解他的十四行詩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它的文字十分樸素,但是其中蘊含的深層的文化積澱,融合了西方的哲學和他所崇拜的杜甫的情操。他的詩是深厚的文化產物,達到了中國新詩的最高層次。
——鄭敏
這集子(指《十四行集》)可以說建立了中國十四行的基礎,使得向來懷疑這詩體的人也相信它可以在中國詩裏活下去。
——朱自清:《新詩雜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