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樹葉也能夠表達出綻放的姿態,那麼此刻,街道旁那排望不到頭的銀杏樹正盛放得濃烈。
午後陽光將每一片樹葉精致包裝。無數在凋零前想要拚死一搏的扇形葉片,竊取了梵高筆下向日葵的奔放色彩,那層層金黃美得令人觸目驚心。
此時,正是秋高氣爽的愜意時節。
何溪醉站在民政局門前的台階上,這幅金黃色風景在她的視網膜上肆無忌憚地燃燒著。她做個深呼吸,肺泡裏頃刻充盈了被銀杏樹葉暈染上色彩的新鮮空氣。
何溪醉知道,童彥若——那個剛剛與自己辦理了離婚手續的男人,此時就站在她的斜後方。與她一樣,他也被恢複單身後所見到的第一幕景色吸引住了。
……不錯……
……這是一個良好開端……有這麼美的畫麵迎接單身的我……這大概預示著我的美好幸福生活即將展開……
何溪醉這麼想著,竭力拂去那層落在心頭的低落、傷感和迷茫的薄灰。
五年的婚姻生活,不長,也不算太短。或許,結束得正是時候?
許多年前,確切的說,是從高中開學不久的某一堂語文課開始,何溪醉與童彥若的人生便開始糾結在一起。從高中、大學時期的學生戀人,到一畢業就領取了結婚證書的早婚族,他們兩人的愛情故事在朋友圈中始終被譽為童話,甚至神話。然而,這對現實生活中的王子公主,最終沒能將童話故事裏“從此過著幸福生活”的完美結局演繹下去——在婚後第五個年頭,王子和公主決定散夥,並付諸行動。
“你怎麼回去?”童彥若的聲音響起。這散夥後的第一句話,沒有任何悲喜色彩。
何溪醉扭頭觀察著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自己身旁的前夫。
……奇怪……他居然變成了我的前夫……我們居然真的離婚了……比結婚還不可思議……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來是我前夫的跡象……
“看什麼看,我臉上又沒寫前夫兩個字。”
對於童彥若總是能夠精準揣測到自己心思這一點,許多年來,何溪醉始終持有一種既驕傲又微慍的態度。
“誰看你了……孔雀……”何溪醉將挎在右手臂上的香奈兒提包換到左手臂上,那是她工作以後送給自己的第一份奢侈品禮物。一想到如此優雅的包包裏裝有一本離婚證書,何溪醉無端地感到一陣乏力,提包似乎也沉重不了少。
“你怎麼回去?”童彥若又重新問了一遍。
按照離婚協議,房子歸了何溪醉,兩輛車歸了童彥若。所以在今後一段長短未知的時間裏,何溪醉要適應沒有車的日子了。
“打車回去唄,還能怎麼回去。”何溪醉抬起一隻腳,“沒看見?為了今天這隆重而特別的儀式,你前妻我特意穿了雙十二厘米高跟鞋配我這身洋裝。”
童彥若當然記得這雙鞋,那是他某次去法國出差時為何溪醉買的,因為鞋跟太高,向來喜歡穿平底鞋的何溪醉一直將它束之高閣。想到第一次見何溪醉穿這雙鞋竟也是最後一次,童彥若有些黯然,但他盡量不表現出來,“好吧,那我就不送了……”
正當何溪醉在心裏暗罵童彥若的無情無義時,卻見他幾步走到街邊,攔下一輛出租車。
何溪醉一言不發坐進車的後排,聽到童彥若在車外囑咐司機,“去爽明路的茉莉園小區,別走東集高架,那邊道路施工特別堵車。從十五中北邊那條小路繞過去最快……也別開太快了,她容易暈車。”
出租車開動起來,何溪醉緊緊盯著前方街景,卻又忍不住用餘光捕捉到童彥若的身影從車窗上滑過,終於消失在視野中。
車漸漸加速,何溪醉掏出迪奧粉盒假裝補妝,利用粉盒裏的小圓鏡,她偷偷觀察著被車拋在身後的景致——一個小小的,熟悉的人影,還站在原地,向車輛離去的方向張望。
合上粉盒的瞬間,何溪醉瞥到鏡中的自己。
那個她,臉上掛有淚痕。
這個夜晚,睡眠質量一向很好的何溪醉失眠了。
從高一時的早戀算起,高中三年,大學四年,結婚五年,何溪醉與童彥若的感情旅程已經走過了十二年的站牌。如今,他們的愛情大巴緩緩停靠在終點站。
窗外的風景是否真得不再值得留戀……身旁那位陪伴自己度過十二年的旅伴,是不是真的已經令自己忍無可忍……種種問題,何溪醉已不願再深究,她隻知道,自己累了,倦了,想要放手了,而童彥若想必亦是如此。
然而,在這恢複單身後的第一個夜晚,有一個問題卻倔強地坐在何溪醉心頭最柔軟的地方,它帶著一臉的陰險壞笑,幸災樂禍看她為探尋問題答案而輾轉反側。
……什麼……
……到底是什麼……
……將我們的愛情,慢慢從婚姻中抹掉……
……
愛情是否隻能存在於一場兩個人的化妝舞會之中?精美的麵具、華美的服飾、略帶表演性質的言語行動、欣喜浪漫的約會、難分難舍的短暫分別……這一切都令這場主題為“談戀愛”的化妝舞會精彩紛呈。
如果你們結了婚,那麼教堂婚禮的鍾聲也基本上可以等同於這場美妙舞會的喪鍾——卸下麵具、脫下戲服,你們的愛情也該手挽手回家洗洗睡了。
……
何溪醉將筆記本抱到床上,想要看個電影幫自己換換腦筋,可是找來找去,也沒有一部電影能令她心動。她知道,自己的靈魂此刻正處於“自省模式”之中,能夠屏蔽一切外部幹擾。
電腦屏幕在黑暗房間裏發出不甚光亮的光線——何溪醉不喜歡將電腦屏幕調得很亮,尤其是在環境光線暗淡的情況下,她覺得那樣對眼睛的刺激太大,很不舒服。而在這一點上,童彥若的習慣和她恰好相反,他在任何時候都必須將屏幕亮度調到最大值。
想到前夫的習慣,何溪醉不由自主地將屏幕亮度調高了幾成,但幾乎是立刻又將其恢複到自己感到舒適的程度。
婚後有一段時期裏,家裏隻有一台電腦,他們輪換使用。何溪醉和童彥若每次開機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將對方用過的電腦調整到自己習慣的屏幕亮度。為此,他們爭吵過,何溪醉記得。
她還記得,在他每次洗臉後,水池周圍的台麵上總是布滿水漬。如果她不用一塊專用毛巾將水漬吸幹,那麼當她洗臉或是刷牙的時候,就會時不時感受到水滴串串滴落在自己腳背上的冰冷觸感。那感覺讓她極為排斥,尤其是冬天,當她穿著溫暖舒適毛巾襪的時候。
為此,他們也爭吵過。
還有,他喜歡在浴缸泡澡,她也是。曾經他會用她泡過的幹淨熱水繼續泡,但是,這種節約用水的環保好習慣在她愛上浴鹽後便徹底結束了——原因是他無法接受每天變一種顏色,且帶有“古怪異味”的泡澡水,而她,也堅決不同意使用“沒有護膚成分的普通水”泡澡。每人一缸洗澡水實在浪費,但不加浴鹽的水“對不起自己備受城市汙染壓力的肌膚”,而童彥若提出的“我先洗你後洗”的順序她又無法接受——何溪醉一度曾被這個問題深深困擾。
還有,他總是將剛用過的浴巾隨手掛在臥室門把手上,而她像得了強迫症一樣,即使已經上床睡覺了,也必須下床來,將濕漉漉的浴巾重新展開,整齊地掛在晾衣架上。
還有,他擠牙膏的時候總是從頭部擠,而不是像她那樣從根部,害的她隻能準備兩管牙膏,以避免自己每次費力擠牙膏都生悶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