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梗今天娶媳婦。
對蕎麥莊這個小村子來說,別說娶媳婦,就是哪家母狗下崽,都會轟動全村。娶親花轎一動,鼓樂班子的鎖呐鑼鼓哇的一聲響起來,浩浩蕩蕩的人群立刻將其圍住,前後左右,密密層層,這陣勢,讓吹鼓手們和抬花橋的小夥子們,一下子興奮起來,吹打彈拉越發起勁,抬轎的四個半大小子,一時間亂了陣腳,你出左腿,他邁右腿,弄的花轎左衝右突,差點拱倒了娶親婆楊秀琴。
花轎一路西行,離老麥家越來越遠,除了一些麥家的親門近支,其他人都隨花轎去了。鬧哄哄的院子一下子冷清下來,“花肚皮”從驚慌失措中醒過來,汪汪汪地叫了幾聲,跑到窗前喘長氣去了。
麥梗是新郎官,沒給他派差事,他閑得手癢,就用彈弓打麻雀,射出幾十顆石子,一個沒打中,隻是引來麻雀們嘰嘰喳喳的一頓反抗。
麥梗娘柳桂芝忙得不可開交,卻還得時不時停下手中的活,回答麥梗的問話,她有時點頭有時搖頭,當麥梗問到“花淑雲是不是最好看的閨女”時,柳桂芝停下腳步,端詳了麥梗半天說,是,要不,咋配上我小子呢!
這是個很難得的冬季豔陽天,一大團人向村子西頭移動。原計劃的路線是這樣的:出老麥家大門,沿村子中央的土街一路向西,經過村中間的大井,折向北邊的米家門樓,在這裏再度向西,直奔蔡家。哪知剛走到老侯家大門口,抬花轎的郎煥忠硬是把轎子扭到了村子最南邊的大路上,說是讓全營子的人都見識見識。
其實,蕎麥莊全村人,都在花轎四周圍著呢!
烏鴉喜鵲們,呀呀呀的喳喳喳的飛起來,盤旋了一陣,重又落在人群前邊的幾棵老榆樹上,在那裏傻傻地等著。待得吹鼓手們一走近,便又借故驚慌失措地飛起來,大叫一陣。但他們不知道,娶親隊伍在村子西頭的楊家門口拐彎兒,竟早早到了野地裏的楊樹上等著,引得抬轎的、吹打彈拉的、看熱鬧的一陣捧腹大笑。
這是一場接力似的、高潮迭起的笑,最先是苟誌有一聲大叫:傻鳥,傻鳥,在這兒呢!這聲音很大,把吹鼓手都吸引過來了,人們都向西望去,人群靜了一小會兒,不知是誰覺出了其中的可笑之處,便不自覺地嘻嘻嘻笑了,隨後,幾乎所有的人,哈哈哈的笑,指著站在枯枝上的黑骨朵。這中間,仿佛是要讓笑聲更響亮,更長久,於是幾個人一同發力,把笑聲提高了一截兒,夾雜著上氣不接下氣的“傻鳥傻鳥”,人們笑得更響了。
而那些烏鴉喜鵲,傻呆呆地伏在樹上,不知道這邊發生了什麼事,直到許久以後,他們發現娶親的人群沿村子西邊向北移動,才悄悄的散了。
蔡家在村西頭,把邊兒,再往西,就是通向陰坡梁的大路。蔡和中站在大門口,遠遠的望著娶親的花轎。他是個車軸漢子,猛一眼看去,就像個側立的碡碌。
“爹,來了,來了。”
蔡素珍顛顛顛地跑過來,這丫頭,就是她父親的翻版,五短身材,透黑麵皮,唯一讓人覺得順眼的地方,是一雙大眼睛,還有點向外鼓。
站在蔡家門口向村子裏看,就像在瞧望多年都無人居住的村莊,院牆有豁口,屋簷耷拉下來一段,不知誰手賤,將疙瘩柳的頭斬了去,隻剩下一節彎彎曲曲的樹幹。
爺倆看了一會兒這情景,就把目光轉向花轎。花轎和圍在周邊的人,並不知道還有人注視著,他們轉過一處院子的牆角,嗚裏哇啦的向這邊移動著。黑、灰、藍中間包一點紅,時隱實現。
蔡和中蔡素真一言不發,像兩節木頭樁子,沉沉地站著。凝視一會兒,就對視一眼。蔡和中看到了蔡素真臉上的笑意。
“看把你樂的。”蔡和中吐出這麼幾個字。蔡素真急忙把笑意抹去,故意把嘴撅起來。蔡和中笑起來:“丫頭,別撅嘴了。”蔡素真又趕緊把伸出去的嘴唇抿成一條線。小時候,她曾因別人說她“豬蛋子嘴”,把那個嘴賤孩子狠狠地揍了一頓。
花轎在離蔡家半裏的地方停住,抬轎的四個半大小子不迭聲地叫:餓了,餓了,渴了,渴了。旁邊的人也跟著起哄,一時間,人們的哄鬧蓋住了嗩呐鑼鼓。
“那沒啥!進咱家,吃的有喝的有,管飽管夠。”
蔡和中一口氣將這些話喊出去,對麵的那個人頓時爆發出一陣大笑,還有人跺腳,等笑聲消停下去,略停了一小會兒,鼓樂重又響起來,一直挪蹭到了蔡家門口。
蔡家開的是東大門,門口斜對著出村的道路,這條路從蔡家院牆外向西延伸,一直到遠處進了樹林。
在老蔡家大門口,蔡和中帶著妻子,以及五個子女,列成了一橫排。
“老蔡,嫁你的閨女,還是嫁人家的閨女?”佘明春問。
“咱閨女福淺命薄,比不上花家閨女福大造化大,咱呀,沾沾喜氣,沾沾喜氣。”蔡和中樂嗬嗬地說。
“沾誰的喜氣呀?”佘勇又續了一句。
“沾東頭大哥的,大哥的。”蔡和中說。
“走羅,進院。”
灰,黑,藍,紅,嗚裏哇啦,從老蔡家窄小的大門,擠擠挨挨跌跌撞撞的進了院子。
一個孩子大聲哭叫,不知是被踩了腳,還是磕了跟頭。
但更多的人湧入屋內,或擠在窗前,爭著瞧瞧即將上轎的花淑雲。
“沒屁股,沒奶子,好個啥。”
“眼珠子唄,勾人。”
“還有那臉,白淨。”
這些話,蔡素真聽見了,花淑雲也聽見了。蔡素真“撲哧”一笑,小聲說:“說你呢,聽見沒?”紅蓋頭裏傳出一個聲音:“早就聽見了,讓她們嚼吧。”
窗外一大群人,門口一大堆人,大大小小的眼睛使勁地瞪著,目光全落在花淑雲的紅蓋頭上。
“新媳婦腰好粗,套缸似的。”
“怕是懷上了吧。”
“麥梗的,睡一鋪炕,早就下手了。”
“還有老麥兩口子呢。”
“哪能看得那麼住。”
嗚裏哇啦的鼓樂,加上狗叫人喊,這些議論時隱時現。
蔡素真偷偷地捅了捅了花淑雲的後腰,“是真的?”
“胡嘞。”
“那你肚子是咋回事?”
“咋也沒咋,肚皮肥。”
蔡素真端起茶杯,從紅蓋頭下麵塞進去,“喝口水,傻妹子,別聽他們的。”
花淑雲從紅蓋頭下麵把水杯推出來:“喝了就得尿。”
“那就尿唄。”蔡素真說。
“我的好姐姐,滿院子人,哪兒尿呀。”花淑雲用肩膀撞了一下蔡素真。
倆人吃吃的笑。門外、窗外的人,都張嘴瞪眼,為猜她們說了什麼而傷腦筋。有那麼一會,竟然悄無聲息。人們用目光互相詢問:她們在說什麼?對方用目光回答:不知道。
抬轎的和娶親婆開始享用點心茶水。鼓樂班子也沾點閑光,每人分到幾顆餜子。人們把目光盯在吃食上,盯在吃東西人們的嘴上,一時間,唏唏溜溜的涎水代替了喧鬧。
門口、窗前的人們散去,蔡素真和花淑雲相對無言。這是一間陳年老屋,房梁、房笆黑得發亮,窗框七扭八歪,但這兩個年輕的女子往屋裏一坐,馬上就添了鮮活氣息。花淑雲伸出右手,抓住蔡素真的左手。
“姐,你這手,全是繭子。”
“幹活磨得唄,哪像你,讓大娘寶貝著,一點累活在不幹,整天紮花描雲彩。”蔡素有點委屈同地說。
“再寶貝,也是童養媳,不比親爹親媽。”花淑雲露出幾分埋怨。
“我聽說了,你爹,花什麼來著,是個大煙鬼,二兩大煙就把你給賣了。幸虧讓大娘買了,要不早餓死你了,沒良心的東西。”
蔡素真把花淑雲的手拉到陽光中,從指尖到手腕細看一遍,連手心的紋路都細細瞧了,這才說:“妹子,你是個有福的人,等著享吧。”
兩個人嘰嘰咕咕說笑,蔡素真鑽進紅蓋頭裏麵,倆人鼻尖幾乎觸在一起了。“看,這臉紅的,臊的吧,想啥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