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道：“先生所說的與在下知道的又有些不同。據傳鳳陽巡撫早派了許多細作入城，買通了古元真人身邊的親隨，便知道何時起事諸般細節。那日大軍臨城，古元真人還未作好準備，倉卒應戰。雖有孟倫鯨率軍馬開城廝殺拚死支撐，也隻拖得兩個時辰，軍兵破城，轉為巷戰。孟倫鯨率殘部逃去無蹤，趙古元是死於亂軍之中了。”李文彬聽了，知道又是傳言，仍舊信不得。
那幹瘦讀書人道：“據說古元真人起事，以近年朝廷開礦收稅民不聊生為借口，做出口號雲遊四方廣收信徒。學生聽人說了，開礦收稅，乃是皇上體恤百姓，一片愛民之心。不知怎的各處愚民不應天道，反而生出事端！皇上要修宮殿，要建皇陵，要對外，要攘內，保境安民，用度日繁，都是為了大明江山安定穩固萬萬年！自然也是為了百姓著想。卻不忍在全國一體加征稅賦。須知一加稅收，便成慣例，長久下去，百姓稅賦就重了。而開礦不過是特例，各地設關收稅仍隻為一時之需。收得銀來，可作用度，又不曾害了百姓，人人稱頌，豈不美哉！可惜愚民未能體察皇上愛民之心，未能思皇上所思，想皇上所想。其實皇上要怎麼做，大家一齊遵旨，便國泰民安，局麵穩定。但得皇上歡喜了，老百姓怎麼樣又有什麼打緊？一些人思不及此，隻盯著幾個蟻民無衣無食什麼的，便要生出事來。太史公就是為遊俠說話不好，搞得世上有什麼俠義，亂了法了。須知法例最是要緊，法是皇上定的，要你怎樣都是皇上的恩典，太平安定，人人聽官府說話，哪裏要什麼大俠伸張正義？亂就亂在俠！以武亂法，撩動人心，各地便紛亂，如武昌，如臨清，今次徐州事，也因此而糾合許多無知百姓……”他也不看眾人的神色，隻旁若無人的一路說下去。李文彬家破人亡禍起開礦，這兩年所見所聞，俱是礦稅禍烈，百姓無以為生。不料今日在船中竟然聽得有人為之大唱頌歌，一時間真是驚愕多於憤怒。油燈下見眾人聽了這番說話俱不搭理，知道無人附合，是非可見，自己若是反駁，一起爭執，怕不好收拾。總不成便殺了他出氣？
讀書人旁邊鋪位是個和尚。和尚見這人說的話多，且又熱鬧，指手畫腳天上地下的說開去，便心中驚歎，視為高人。這人說話時揮揮手，和尚便退一退；這人伸伸腳，和尚便縮一縮。鋪位又窄，和尚隻蜷縮了坐於一隅。此時聽這人如此說，便開口道：“相公是讀書人，見事明理，此去何處高就？”讀書人答道：“學生飽讀了詩書，時運不濟，困於場屋。眼下教幾個蒙童，待秋來便去應試。教孩童，隻叫他們讀熟聖賢書便可。學生教館也有心得呀，《論語》上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可知人和是極要緊的。學生教他們，自要打其手心，不過閑下來，也講些孟嚐君竊符救趙之類的故事，他們便肯用心聽了。這便算得人和。不過學生以為要緊的是開筆寫文章，若題目出了，是‘地利地利’，卻又如何？皇上英明神武，總得地利，需熟知天時不如……”眾人聽得都拚命忍住了笑。和尚見他一口氣說得多了，正吸口氣欲再說時，急急插上問道：“小僧出家人，要請教相公四書中未明之義。”這人傲然道：“四書早已爛熟於學生之胸矣。學生便背下來，和尚要在哪裏討教的，在那裏叫住了便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和尚即道：“這是《大學》的句子。這第一句怎麼讀？”這人道：“這還用說！七字一句，最順了。‘大學之道在明明’，這第一個‘明’字，乃是‘明白’之‘明’，第二個‘明’字，乃是說大學之道之……”和尚打斷他的話問：“請問相公，古時澹台滅明是一人，是兩人？”這人道：“兩字一人，這當然是兩人，皆夫子學生。”和尚又問：“然則堯舜是一人，是兩人？”這人定了眼盯著和尚，大聲說道：“這般事也值得來問我！堯舜隻得兩字，當是一人！”
眾人聽到這裏，再也忍不住，都別轉了臉掩口而笑。和尚從容道：“相公且讓讓。這鋪位狹小，也讓和尚伸伸腳，睡得安穩些。”
這讀書人不明所以，又見各人神情古怪，隻不好發作。卻聽得船艙那邊一人強忍了笑說道：“夜已漸深，且睡去。今夕歡樂莫名，當得有好夢也。”各人睡下，一片“咕咕咕咕”的是壓低了的笑聲。李文彬想：“這麼一個混人，若與他理論，真是辱沒了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