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場也真是大。光看考場前的大空地,便站得兩三千人。這空地用欄柵圍了,正中是一個大門口,從外邊直看過去,便是考場的大門。兩側有高高的鼓樓。各處掛有許多牌匾,寫著‘明經取士’之類的字樣。唉,好多年前的事了,記不得許多,不過許多兵丁如臨大敵般手拿刀槍的情景卻是難忘。我領了‘荒’字第九的號牌,當時心中便想,怎得如此之巧,這‘荒’字是說我學業荒疏,天意如此,可知我今番是難於考中的了。那麼‘九’是什麼兆頭?是說我要考九年甚或九次才中?隻怕不是這般。‘九’乃陽數,主我向陽花木逢春發,取了第九名?又似與‘荒’字未合。諧音‘長久’之‘久’,是說我考完回家,當與表姐長相廝守天長地久?心中固有所願,但想‘九’總未如‘十’般‘十全十美’,總似差了一步。師弟你莫笑話,當時我真是已走火入魔,見到什麼都胡猜一氣。
“那考場真個是戒備森嚴,許多兵丁守著,每個考生進場都要搜身,說是以防夾帶。衣服也掀開看了,寫字的筆也拿鐵條來捅一下筆管,硯台也敲敲,連食盒也逐一看過。也有年少的生員帶了包點來,被一一掰開了看;又或烙了餅的,也撕成一小塊一小塊。那些年長的在後麵冷眼觀看。他們考得多了,自是知道這個架勢,不似初考的那般被折騰再三。進了大門,又是許多兵丁守著。我向左右看去,卻見是一條大道,過了大道,又是高高的圍牆,這裏麵的圍牆牆頭還布滿了鐵棘。我想,這豈不是把我們當犯人了?不過科舉犯事,重起來是要殺頭的,曆代都是如此。我隨人群終於走到裏麵,見這一條寬闊的通道直向裏伸展,盡頭又是一道大門。那邊是後院,是考官閱卷的所在。我也就不多看。大道走過,看左右兩側,便是考試的號舍,一排一排的小房間,正與牢房相似,編了字號的,順次是‘天’、‘地’、‘玄’、‘黃’……各個字頭,‘一、二、三、四……’的號間,每個人便順著那些窄窄的小巷尋自己的號房。我就到‘荒’字第九號。其實每個號房都是一般,做成籠子模樣,才得三尺來寬,四尺來深,每人住一間。門也不是門,是用木條隔疏釘就的欄柵,恰如牢房所見,或如市集上關雞鴨的籠子,在外麵看得清內中之物是肥是瘦。籠子門如此,窗也沒有,裏麵有個放油燈的小龕,牆邊兩塊木板,小龕旁上下兩行突出的磚塊,上邊一行放上木板便是書案,下邊的放了木板權當凳子。若要睡,把木板鋪在地下卷曲而臥就是了。號舍才幾尺見方,身子又怎能舒展?這也是好讓監考官員能看得清應考生員有否作弊。一個大考場便如一座監牢。兵丁裏裏外外的巡查,大院四角高高的樓台裏麵坐了人看各排小間,監守得極嚴。我搖了一下那木籠門,心想這難不倒我。直把我當人犯看,卻考來作什麼?不過皇上聖明,這是列祖列宗傳下來的法度,自有道理。這麼多人看守,真要來去自如,武功便要出神入化才行。
“我這一生,就隻考了這麼一場。文章的題目是《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得了這個題目我倒有話說,我是‘用’與否皆無所謂,‘舍’與否也多是‘藏’的。不過孔夫子可不是這麼想,他老人家周遊列國,實在是很想‘用之則行’。寫文章要代聖賢立言,倒要清楚了。那時心境清明,寫得出文章來。我記得有一比是這麼寫的,‘汲於行者蹶,需於行者滯,有如不必於行,而用之則行者乎?此其人非複功名中人也。一於藏者緩,果於藏者殆,有如不必於藏而舍之則藏者乎?此其人非複泉石中人也。’師弟,你說這寫得怎樣?不過這是代夫子說的。我想那用舍行藏,都要因了時勢他人,何曾是可以由自己拿主意的!
“那幾日真是難熬,在號舍裏又吃又睡,還不能亂動。他們一疑你作弊,便跳進黃河洗不清了。每科考試都有人鋌而走險,被拖了出去站枷。不過讀死書的人就隻有這一條出路,不考也不行,考卻也不行,便是再無其他法子可想,直是死而後已。我考了這一回,就再也不想考第二次。這麼不把人當人,先把人搞得卑下猥瑣,卻要去替聖賢立言,不是胡說八道又是什麼?我是不想再進這考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