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一個大漢正推著一輛運貨的小車來到道旁茶亭,停下空車正買茶解渴。隔遠聽那老漢說得淒惶,便過來擠入人群,看老漢皺紋滿麵,瘦骨支離,腿上綁了副竹板,看來剛才聽到的竹板聲便是抖動腿腳打出來的,老漢身上還掛了把破舊的嗩呐,手中正捧著那一柄胡琴團團作揖。大漢心中歎一句:“說是什麼中興盛世!不過是有錢人的話兒了。窮人要在江湖上混口飯吃,難呀。”遂伸手在懷中摸出幾個銅錢,放到老漢攤在地上的包袱中。眾人看時,見大漢三十多歲年紀,粗衣麻鞋,頗有風霜之色。然相貌粗豪,眉濃鼻直,雙目炯炯,身量高大,似是個常年奔走在外謀生的貧窮漢子。賣唱的老漢連稱:“多謝這位大哥厚賜!多謝,多謝!”那大漢擺手退了出去。圍觀的人中也就有三兩個亦掏出幾個錢來,丟到老漢麵前。老漢一一收起,叉手作禮道:“多謝各位大爺賞臉,待小老兒再唱一曲。”
老漢拿起嗩呐,吹奏幾聲,胡琴又響,此時開腔唱的正是王西樓的《朝天子》:
“喇叭,嗩呐,曲兒小,腔兒大,官船來往亂如麻,全仗你抬聲價。軍聽了軍愁,民聽了民怕。哪裏去辨甚麼真共假?眼見的吹翻了這家,吹傷了那家,隻吹的水盡鵝飛罷……”曲子還未唱完,便見那官道上人馬嘈雜,塵土飛揚,一群官差正衝入普濟寺街來,不遠處竟還真的響起了喇叭聲。圍觀的人群“哄”的一聲,紛然四散,回家的回家去,不及回家的便走入茶亭、飯肆、商鋪。賣唱的老漢急急收拾了家什走避。原本喧鬧的場麵一下子空空蕩蕩。走避的人群中有些略知世事的小聲說道:“真是烏鴉口了!唱什麼喇叭嗩呐?真個是說鬼遇鬼了。怎的有內監到這裏來?今番又不知要吹翻誰家了!”
吹了喇叭出行辦事,乃是明朝太監的老例。皇帝常喜派太監外出辦事,且是隨員擁簇。初多有乘船,所到之處,輒抬出皇命,軍民人等一律凜遵。一百幾十年來,都是太監一到,吹號頭、拉丁夫,老百姓苦不堪言。此時乃萬曆年間,太監外出一仍舊貫,不但坐船的吹,坐轎的也吹,總是橫行霸道飛揚跋扈。軍民百姓任是怨恨衝天,隻能空歎奈何。這時眾人呼爹叫兒的四下走散,那邊一群差人已擁著一頂轎在空地大樹下歇了,兩名身穿錦衣家奴模樣的漢子掀起轎簾躬身與轎內的人說著什麼,一名錦衣衛軍官騎在高頭大馬上,目光隻在周圍掃掠。最先衝來的那群官差已如狼似虎般一徑擁到市集北麵李府門前,舉起棍棒亂敲緊閉的兩扇大門,高聲喝道:“開門!開門!”另有三、五差人在市集上驅趕走避不及的人眾,吆喝道:“此地開礦,閑人逥避!”
李府主人姓李名坤,已有五十多歲,是當地的首富,也有幾百畝田產,幾間大屋。祖上幾代之前也曾做過小官,沿襲下來,便積聚有些家財。平時李老爺作些善舉,在當地頗有名聲。剛才空地上唱曲子時,李府的大門也還敞開,卻是見有官差前來公幹,方閉了門,原是避免是非的意思。李坤萬料不到官差竟是專為自己而來,心中奇怪之餘又夾雜著點慌亂,見家人來報,便說:“且去開門,看是何事?”
家人領命,急急便去開門。聽得大門被擂得震天價響,便邊走邊大聲說道:“來了,來了……”門才打開,即被撞倒。官差一擁而入,高聲嚷道:“王公公說此處有礦,著即開采。百姓一例遷出,不得有違!”
李坤在內聽得“開礦”兩字,知道這與抄家無異,不禁大吃一驚。自思平日打點官府,往來無礙。且又一下子想不起有什麼挾私仇的無賴來報複。當下從內堂出來對眾差人拱手道:“各位辛苦。不知是哪位領班?”帶頭的張老七道:“李老爺,現下說不得了。王公公的轎子就在外麵,立等回命。且錦衣衛鄭大人也立馬等著。你們收拾收拾就走吧。這般小人已是擔著老大的幹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