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殺異己言論,殺人,燒書。這些都讓我們毫不猶豫地認為,中世紀的歐洲教會很壞很壞。它阻礙了科學、哲學和藝術,它阻礙了文明。
但是,我們不要忘記,最開始的基督教不是靠政治力量,而是靠一名接一名教徒的皈依聚沙成塔的。人們冒著被懲罰的危險,自願加入基督教。這是因為基督教的教義極為美好:它講博愛,不講仇恨;它講寬恕,不講怨憤;它講施予,不講索取;它講眾生平等,教徒不分貴賤,都如兄弟姐妹一般。
那麼,一個人人都虔誠信奉基督的世界,比如中世紀的歐洲,豈不應該是一個人類有史以來最完美的世界?
當然,我們可以說中世紀的教會誤用了教義。教義叫人寬恕,他們卻燒死異端,所以中世紀不能算是完美的世界。這話有理,但要注意,基督教教義的確規定要摒棄異端言論。教會不能容忍其他信仰,更不能容忍無神論,假如任其橫行,基督教的完美世界將不複存在。再說教會也不是沒給異端留生路,隻要你改變信仰,你可以立刻享受到信仰的幸福,我們也會不計前嫌把你當成兄弟姐妹,這不是皆大歡喜嗎?
所以,即便我們“糾正”了那些中世紀教會可能違反教義的行為,一個按照基督教教義規劃出的完美世界,仍舊不可能產生真正的哲學、科學和非宗教題材的藝術品。但是,這個世界裏的人民可能要比其他任何一個時代都更幸福。
那麼,這樣的社會是應該被保護的,還是需要改變的?
如果你選擇後者,我們還要追問:為什麼容忍異端比全體人民的幸福還重要?
為什麼蘇格拉底寧願死,也不願放棄懷疑?
我先問個別的問題。
我們為什麼要了解哲學?前言已經回答過這個問題了:我們了解哲學是為了追問人生意義,追求個人幸福。
但問題是,我們享受科學的成就並不需要我們事先學習物理知識。科學家造好了各種高科技產品(比如手機),得出了各種實用的結論(比如“飯前要洗手”),我們隻要拿來直接用,直接遵守就是了。就是一個不學無術的笨蛋,也不妨礙他成為科技成果的受益者。
關鍵是,哲學和科學一樣,也有現成的產品呀!
那就是充斥在我們生活中各種各樣的人生觀。當鄰居大媽默念“人的命天注定”的時候,她信奉的是宿命論和決定論;當朋友在酒桌上勸你“賺錢有什麼用,錢再多早晚也是一個死”的時候,他講的是虛無主義;當人生感悟型的散文告誡你“當下最重要,活出你自己”的時候,它其實就是薩特的代言人。
實際上,我們發現,整個哲學史上那麼多學派那麼多說法,其中凡是和普通人相關的觀點,我們都可以在生活中找到它們的通俗版、諫言版、人生感悟版、心有戚戚焉版。我們不需要了解真正的哲學觀點,就已經在“享用”哲學家們的思考成果了,並沒有什麼精妙的哲理是獨獨藏在哲學著作裏、而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享受不到的。你想,假如這世上存在一種讓人易於接受的、又比現今各種人生觀能帶來更多幸福的道理,人們沒有理由不把這個道理改寫得通俗易懂,然後拚命到處傳播呀。
每個人天生都知道要追求幸福。那麼假如哲學書中真有幸福之路秘而不宣的話,這不就意味著隻有我們才是全世界最精的人,找到了一條通往幸福的秘徑,而這世上所有其他不讀哲學隻顧著掙錢享樂的人都是比我們笨的傻子嗎?
這不大可能吧。
我的意思是說,就像我們享受科學成就最好的辦法是買個新手機而不是去學《電子電路》一樣,如果我們的目的是追求人生幸福,我們沒必要親自學習哲學,隻需要從各種世俗的人生觀中選一個就好了。
假如明白了這一點,你還是不滿意各種世俗的人生觀,執意要翻開哲學書自己親自研究一番的話,那麼就隻有一個原因了。
你不信那些現成的答案。
你懷疑它們。
祝賀你,你被蘇格拉底附體了。
為什麼蘇格拉底寧願死,也不願放棄懷疑?為什麼我們放著現成的快樂不享受,非要親自學哲學?
因為我們是人,不是動物。人和動物的區別在於人要思考。
而懷疑是思考的起點,也是思考成果的檢驗者。懷疑最大的作用在於能避免獨斷論,這樣才能引導我們尋找正確的答案,免得我們輕信一切未經證實的結論。
所以我們才能明白,為什麼當年的蘇格拉底那麼招人討厭,卻能被後人奉為聖賢。因為他的懷疑是理性文明的開端和標尺。所有的思想都要因他的懷疑誕生,最後還要能經得住他的懷疑才算合格。
正是照這個標準思考,西方人才有了哲學,才有了科學,才製造了飛機和電腦。
相比之下,我們的聖賢在兩千多年裏,一直沒有教我們問為什麼,隻是告訴我們該做什麼。這就好像有一個國家的孩子上學去學習怎麼用圖書館自學,怎麼表達自己的觀點,另一個國家的孩子則去學習怎麼背答案。哪一個更好一點,你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