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在召喚(1 / 3)

這是劉女士在懷孕以後,第一次登上開往省城濟南的綠皮火車。人超級多,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春運大潮,乘客們肩膀擁著肩膀,

腳心踩著腳背。空中醞釀著一股汗餿和飯菜共同發酵的味道,隨著人頭攢動,這股味道也自由湧動著。劉女士用小花手絹捂著口鼻,強忍嘔意。

開始檢票,人群宛如打架前的團夥一般緊湊攏來,各處都有孩子尖尖的哭聲。孩子的爹媽仿佛獲得赦免,大聲吆喝著 :“慢點擠、慢點擠,這兒有孩子。”

劉女士醍醐灌頂,一拍腦門,用提滿行李的手護住肚皮,撕心裂肺地大喊 :“別擠別擠,這兒有孩子哇。”

前麵的老頭被劉女士吼得一縮脖子,回頭樂了 :“閨女,哪兒有孩子?我咋沒瞧見。”

劉女士滿不在乎地指著肚皮 :“在這兒呢,剛剛成形。您說說,是不是比那些有胳膊有腿的孩子更脆弱?”

老頭樂得身子直顫 :“是!是!”老頭回過了腦袋,再也不好意思跟奔放的劉女士搭腔。

綠皮火車不緊不慢地咣當了兩個半鍾頭。冬日暖陽,非常怡人的天氣。劉女士側頭貼著窗戶,眼皮被照得一片通紅。想睡而不得睡,真是痛苦。對麵的娃娃哭鬧了整趟旅途,哭聲壓根沒有激起劉女士的母性,反而叫她暗暗下決定 :肚皮裏的這個要是也這麼不安生,沒倆月就得把這玩意兒扔到茅坑裏叫糞淹死。

火車到站,剛過飯點。吹麵不寒楊柳風,日頭愈發洋溢著醉人的暖意。嗬,省城的太陽確實比故鄉有溫度。劉女士真想敞開肥厚的大衣,讓肚皮裏剛剛成形的這個吹吹風、曬曬太陽。

這是一個尋常的周日,劉女士的先生勢必要睡到日暮西山。先生二十二歲大學畢業伊始,便從故鄉獨身來省城濟南,在偌大的城市闖蕩。他在出版社做美工一類的工作,加班是常事,總是熬夜熬得兩眼通紅,臉色鐵青。草草睡幾個小時,第二天一早便騎著那輛低價收購的二八大梁自行車,遠道去上班。

劉女士和先生結婚的時候,兩人都是二十四歲。從二十五歲起,雙方老人都像將不久於人世一樣拚命催促,仿佛想在臨終前抱上大胖孫子,不滿足這個遺願就不能閉眼。

劉女士和先生常年兩地分居,四座大山的重壓便落在單薄瘦弱的劉女士頭上。老太太會在飯後散步時裝模作樣地跟她偶遇,若無其事地搖著蒲扇 :“吃了嗎?聽說吃某某利於生兒子,你得多吃點。”

老頭兒也會在劉女士下班回家時半路攔截 :“走快點,就當慢跑了。運動對身體有好處,運動有利於生大胖小子。”

劉女士不堪其擾,忍無可忍地和先生商量,把生兒子作為今年第一要務,其他通通拋在一旁,就當受罪生小孩買個清淨。

先生每月乘綠皮火車回故鄉,嚴格執行造人計劃。

長期工作加舟車勞頓,造人更是消耗體力,先生的身體受不了啦。

去年年底,過洋人年那陣,先生忽然很認真地跟劉女士談話 :“這樣

緊繃繃的日子真不是我想要的,我是男人,我還有夢想,還有追求,

還得在濟南拚出一份事業。可是分身乏術,最近工作頻頻失誤,社領

導都批評我了。我受夠這樣的日子了,咱們先把生孩子放放可好?”

先生不像開玩笑,劉女士點點頭。

沒想到妻子如此通情達理,先生難以置信地搖晃著劉女士的肩膀 :

“這麼說,你同意了?”

“你可以先回省城拚事業,放鬆一下心情,以後才有得忙。”劉女

士粲然一笑,“昨天查過了,我有了。”

先生一愣,摟住劉女士,頭貼在她一馬平川的平坦小腹上,激動得淚如雨下。

劉女士拎著大包小包,在長街短巷中尋尋覓覓。老家的樓可沒這麼高,一座緊貼另一座,就像纏繞生長的兩株植物。

車也多,橙黃色的麵的和灰頭土臉的自行車占大多數,黑色小轎車偶爾疾駛而過,留下一陣臭烘烘的尾氣。劉女士明白那是省城有錢人家才能買得起的私家車。

劉女士不是沒幻想過先生開著他們自己的車,載著妻兒一起去公園玩、去商店買東西。不過,當下想這個太遙遠,先生住著一室一廳,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單位宿舍。他們當務之急,是從那小紙箱一樣大的家搬出來。

劉女士茫然四顧,層層高樓擋住視線,偌大的城市晃得她分不清東西南北。為了不妨礙先生睡覺休息,又想學其他青年男女那樣給先生一個驚喜,劉女士誰都沒告訴,一個人跑到濟南來了。車到山前也不一定有路,樓房密集得讓劉女士頭昏,寬窄不一的馬路七岔八拐,綠燈一亮,蠢蠢欲動的成群自行車像出動的馬蜂,朝著馬路對麵衝去。

這些都讓劉女士感到陌生和害怕。

她正無頭蒼蠅般東衝西撞,忽然身後傳來自行車捏閘的吱嘎聲,一個男人大吼大叫 :“過馬路怎麼不朝身後看啊?不想活了?”

不知怎麼,自從肚皮裏多了那點東西以後,劉女士變得特別驍勇善戰,她立刻用方言瘋狂回擊 :“你要敢撞我,就是一屍兩命!你撞個試試!”

劉女士的勇敢讓比她高一個腦袋的男人不寒而栗,他立刻掉轉車頭,如野狗般夾著尾巴逃竄。

好在劉女士的喊聲引起一個戴紅袖章的老太太的注意。在老太太的幫助下,劉女士順利尋到先生住處。

千恩萬謝後,空曠的樓道裏隻剩劉女士自己。

正因空曠安靜,任何細小、不易察覺的聲音都被放大百倍、千倍。劉女士瞪著麵前的防盜門,手腳冰涼。

她聽到什麼?她聽到乒乒乓乓的雜響,男性粗厚的喘息聲從先生那像紙箱子一樣窄小的宿舍裏傳出來。

手顫抖著,她費了好大勁,鑰匙才悄無聲息地插進鎖孔。劉女士盡量保持安靜,為的是不打草驚蛇。

她一把將防盜門拉開 :“不許動!”她像警察一般大喊,然而手裏沒有槍,隻有咣咣當當的行李。

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單位宿舍狗窩一般雜亂,散發著異味的房間中,眼前的一幕讓劉女士驚呆了,嘴巴久久合不攏。

桌上的白飯盒堆積如山,床上的被褥淩亂不堪。大的包、小的包,無數行李層層疊疊 ;新的報、舊的報,無數紙張在地上層層堆積,如一條充滿整個房間,無法蹚過去的神秘莫測的河。臭腳丫味、汗臭味、飯餿味,一切能想象的各種臭味都在小紙箱一般的一室一廳中打滾、撒潑、升騰、怒放。

劉女士立刻掏出小花手絹。這可比火車裏臭多了,劉女士恨不能嘔進小花手絹裏。

隔著一條既能做儲物間,又能做飯廳,還能做客廳的小走廊,五步遠的臥室中,各種臭氣的製造者、垃圾的始作俑者,眼前兩位便是。

像是憤怒,又像怕尷尬,劉女士一直站在門邊,未向波濤平靜的報紙河踏入一步。

單身宿舍裏,果然先生不是單身一人。

先生會玩啊,玩得何其高雅。他竟和一個頭發又長又黃的女人在床上打乒乓球。曾用來裝電視的紙箱倒扣在床上,平坦的底麵作為寬闊的乒乓球台。兩人手執的球拍,拍麵的皮子已掉得七七八八,隨著揮動觸目驚心地搖晃。橙黃的小球倒是很聽話地在兩人間你“乒”我“乓”地跳躍著。一切聲音都來源於此。兩人打得興致勃勃,渾身濕透,都隻穿一條小內褲,全然沒聽見劉女士經過激烈自我掙紮後大喊的聲音。

直到一陣穿堂風猛然吹過,先生打了一個激靈 :“怎麼這麼冷?”看向大門,才發現始終筆直站著,連行李都沒放下,拿花手絹一會兒捂鼻子一會兒擦眼淚的劉女士。

先生以為自己在做夢,揉了揉眼睛,對著門樂了 :“媳婦,你咋來啦?快進來!”

劉女士巋然不動。先生傻了,赤著腳,三步並作兩步,將劉女士一把扛起。劉女士掙紮半天,最後還是被氣喘籲籲的先生一把放在床上。

“懷孕後胖得真厲害,不奇怪,吃得多嘛!”先生擦了一把額頭

的汗珠。

聞聽此言,劉女士哭得更悲切。

因為我胖了,你就嫌棄我了,就跟這騷貨……哎喲臥槽,真惡心,

連衣服都不穿……陳世美,當代陳世美,從前我咋沒看出來呢……

劉女士一邊尋思,一邊預備把大小行李砸到頭發又長又黃的女人臉上。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染發興起,老一輩看不慣。這股風潮剛剛吹到省城,故鄉的街上可見不到這樣的姑娘。劉女士眼前的這位姑娘,頭發垂肩,黃得像成熟的麥稈,要腰有腰,要胯有跨,就是臉被頭發遮住,不過賣相應該不差。

哪來的小姐?洗頭房的吧?街邊小店的吧?大城市讓先生學壞了!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劉女士一下子看到了自己將來作為單身母親,獨立、艱難地把孩子帶大的淒涼畫麵。

劉女士再也抑製不住怒火,舉起行李朝那騷狐狸砸去。

對方眼疾手快,一下將行李抓住。對方力量奇大,劉女士竟絲毫沒有掙脫之力。

“黃發女”慢條斯理地說 :“嫂子一路累了吧?行李給我吧。”

是鄉音!劉女士一下愣了。這女人聲音未免過於粗獷。細看那身

段,雖然有腰有胯,但是光溜溜的上身平坦無比,沒胸!喉嚨中央綴

著一隻核桃大的腫塊,喉結!他撥開頭發,臉型線條硬朗,稀稀落落

的胡須一直延伸到下巴頦兒。

這,是個男人!

劉女士驚得忘了哭。

先生興高采烈地介紹雙方認識 :“老婆,這是果兒,我表弟。前段時間從老家來的,暫住在咱家。結婚前,你們見過一麵的。”

果兒笑嘻嘻地跟劉女士握握手。

劉女士一直愣著,舔舔嘴唇,特鹹。雖然她不哭了,鼻涕可沒止住。

自從先生在濟南落腳,家鄉人民仿佛在省城有了辦事處。特別是先生老家的那幫窮親戚,三天兩頭往省城流竄。先生這小紙箱般的一室一廳變成他們的自由旅館,管吃管住,還不收住宿費。

劉女士總說 :“憑什麼呀?又不該他們欠他們的。憑什麼白吃白住,合著你整天上班給他們掙錢了?”

先生寬慰地摟著劉女士的肩 :“都是鄉裏鄉親,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人家求咱,咱也不好意思拒絕啊。再說我圖什麼呢?咱倆距離兩百裏地,平時顧不上你,不就希望他們記得咱的好,平日多照顧你呀?”

先生辛苦、忍讓的一切出發點和落腳點都是劉女士。劉女士雖不甘,卻不好多責備。噘著嘴,眼不見為淨,盡量少往省城跑。

先生的親戚夠奇葩。有位六七十歲的村支書,號稱來濟南辦事,在先生家一住就是一周。那老頭就是個粗野的莊稼漢,嘴臭腳臭,睡了幾天,放腳的被單都變黑了。他還不肯洗腳,說福氣會被水洗幹淨。

劉女士和先生都夠服氣。老頭喜歡在床上吃東西,散落的食物渣讓這

個家在他離開很久後仍遭受蟑螂之害。他還喜歡在床上抽煙,他曾經

鑽到被窩裏吞雲吐霧,差點把床點燃,被單上的幾個黑洞就是他存在

的證據。

先生還收留過來省城販狗的小老板。那兩天真是過得人蹦狗跳,

種種難忍的氣味加上狗屎、狗尿,還不如生活在公廁裏。更過分的是,

幼犬剛離開母親,睡不踏實,晚上嗷嗷吠叫一通宵,直到居委會的大

媽以擾民為由敲門,先生才把這瘟神送走。

如此種種,難以詳述。

“不過收留半男不女的倒是頭一回啊。”劉女士抱著臂膀,興師

問罪。

“你可別胡說,”先生差點捂劉女士的嘴,“果兒來省城學美發,

現在美發師都是這副打扮,這叫藝術!再說,我倆就是閑得無聊,打

打乒乓球,怎麼感覺好像我對不起你?”

先生的嘴也噘起來,劉女士撲哧笑了。

劉女士在場,果兒不好意思打赤膊。他穿一件水紅色的貼身小襯

衫,外套一件草綠色的纖體小馬甲,深藍皮褲緊緊裹著腿肚,把屁股

襯得結實、渾圓。他的皮褲過緊過小,勒得襠部莫名隆起一團,劉女

士看得都難受。果兒又不能用手在那不雅觀的部位東拉西扯,隻能夾

著臀部,一扭一扭,希望借助外力緩解襠部的不適。

先生實在看不過去,捂著腦門衝果兒喊 :“你把這玩意兒脫了,家裏又不是沒有褲子。”

趁著果兒躲進廁所換睡褲的空當,劉女士問先生 :“你的表親我都見過,不記得有這號人物啊。瞧這架勢,感覺沒幾天就得去做變性手術。”

“哎呀,你怎麼能不記得呢?咱倆結婚鬧洞房的時候,數他叫得歡。

慫恿別人把喜糖、喜桃往咱們房間砸,還非要聽牆根兒,被我媽用笤

帚抽走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