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指車王 舒馬赫(1 / 3)

舒馬赫是在車裏降生的。我們都笑話他吹牛不上稅。他梗著脖子瞪著牛眼說 :“真的真的,是真的。”

舒媽早產。那天大清早,舒爸如往常一樣出車拉煤。舒媽姍姍晚起,挺著大肚子扶著腰,慢慢騰騰地洗漱,坐在梳妝鏡前仔細地紮小辮。舒媽懷孕後,四肢和五官都腫了一大圈,但照樣愛美。

懷孕後,舒媽的眼都腫成金魚眼。七裏鋪有見地的大媽說腫眼泡的女子生醜娃娃。那時候剛剛流行胎教,舒媽誓與命運抗爭,命舒爸買幾盤世界名曲的磁帶。舒爸問啥是胎教。舒爸車開得不錯,大字不識幾個。三言兩語解釋不清,舒媽有點不耐煩 :“就是讓你的娃娃在產前就學會不屈服於命運,叫娃娃別長歪了,得像我一樣好看,別跟你一樣醜。”

舒爸搔搔頭,誌滿意得地笑著說 :“那敢情好!”當時舒媽正在聽貝多芬的名曲《命運》,恢宏萬千的交響樂讓梳

妝鏡都想跳舞。外頭天寒地凍,窗戶上升騰起一片霧氣,正當舒媽望著那片朦朧的霧氣出神,想著腰身細下來以後也得伴著樂曲狂舞的時候,排山倒海的劇痛突然來襲。

幾分鍾後,駕駛座上的舒爸收到一條尋呼機信息 :

要生了,速回!

他一個急刹車,煤渣撒了一大片。

接著,隻見一輛巨大的運煤車在七裏鋪菜市場橫衝直撞,所過之處,無不留下一條寬闊的黑色痕跡。人群躲閃、雞飛狗跳、菜筐傾倒。殊不知一連串惡毒的罵聲壓根無法鑽進駕駛室——舒媽尖銳的叫聲讓舒爸的腦袋都快爆炸了。

舒媽一邊尖叫,一邊揪舒爸的耳朵、掐他的脖子、蹬他的胯骨,舒爸叫得比舒媽還慘。

舒媽滿頭大汗地說 :“我大概撐不到醫院了。”舒爸想 :我估計也撐不到了。

不久,舒媽發出一聲振聾發聵的慘叫,半條馬路上的汽車都跟著鳴笛。一團“紅肉”和著血掉進舒媽的褲襠裏,舒媽驚喜地說 :“快看,肚子這麼快就癟了。”

舒馬赫在娘胎裏聽了那麼久《命運》,最終也沒抗爭過命運。舒爸雙手顫抖地抱起那團連著臍帶的“紅肉”,眼淚嘩嘩的 :“我兒子!媽的,長得真像我!”

當然,舒馬赫僅僅吹噓過他降生在車裏。以上情形是當時差點被運煤車撞的我媽以及三姑六婆七嘴八舌地用唾沫星子腦補、編造出來的。

舒馬赫的降生有一種儀式感,半條街的機動車都在鳴笛慶祝“我王降臨”。

用現在的話來形容 :天空霹靂一響,舒馬赫閃亮登場。

聽舒馬赫吹牛的小夥伴裏,有一個嬉皮笑臉地問他 :“舒哥,如果你直接落到車底,碰到哪根漏電的電線,是不是能擁有變形金剛的超能力?時而汽車時而人,時而汽車人的?”

舒馬赫笑著往地上啐了一口 :“滾。”話雖如此,舒馬赫和汽車之間有一種天生的親近,卻是不爭的

事實。

舒馬赫六個月時,坐在舒爸的肩上第一次拉開運煤車的車門 ;八個月時第一次觸摸方向盤 ;三歲時學會開車鎖 ;六歲時第一次踩動油門 ;九歲時正式駕駛著龐然的運煤車,順著寬闊的七裏鋪菜市場繞場一周。

我清楚記得他施展本領時是傍晚六點。我們剛放學,紅日還懸在天邊。遠遠地,我們看見一輛深藍色的運煤車衝過來。因為太陽在車後頭,舒馬赫的個頭還不夠理想,顯得駕駛座上壓根沒司機。我們嚇得吱哇亂叫,有個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等死。誰知,笨重的運煤車卻從我們身邊輕巧駛過。待運煤車漸行漸遠,隻有車屁股向我們不屑地噴吐黑煙時,不知誰先反應過來 :“那是舒歧家的車!開車的是舒歧!”

高中之前,舒馬赫還不叫舒馬赫,他有一個跟當代知名女影星發音完全相同的名字。

運煤車一往無前地行駛,拐個彎後就如同蒸發般消失不見了。我們歡呼大叫 :“舒歧真是牛斃了!酷斃了!舒歧能像大人一樣開車!舒歧神功,好!好!好!”

當時我們七裏鋪菜市場最漂亮的那個女孩,激動得熱淚盈眶,捂著胸口念叨 :“舒歧同學!哦,舒歧同學……”

那時我們都是瓊瑤劇的忠實擁躉。

當天的晚飯桌上,本地百分之八十的男生和兩個像男生的女生都向爸媽請求學車,我也不例外。當時,我爸喝了幾口小酒,臉蛋紅撲撲的,既像紅蘋果又像猴屁股。他把酒盅往桌上一摔 :“你他媽先學會自行車,不讓老子大清早送你上學再提汽車的事。”

不知為啥,我爸喝酒後老喜歡對我罵“你他媽”,聽快了就是“你

媽”。我媽難道不是他媳婦?我媽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兩人就哼哼唧

唧吵起來。

最近,七裏鋪菜市場各家老少夫妻好像總是借故吵架。因為離

這兒不到一公裏的地方建了一座更大的菜市場,把我們的生意都擠

沒了。

相信那天在場的大部分男生都沒有避免和我一樣的悲慘遭遇。

第二天,我們都對舒馬赫冷冰冰的,踢球不帶他玩,替補都不叫他做。

他一個人悶得無聊,沿著操場踢石子。沿路的女同學隻要一看見他就捂著胸口,做瓊瑤劇女主角的做作*狀 :“舒歧同學!哦,舒歧

同學……”

舒馬赫昨天在車上,不明所以,一臉漠然。

這時,我們背後傳來一聲啜泣,隻見七裏鋪菜市場最漂亮的那女孩轉身跑開。不知怎麼的,當時班裏的女生都不好看,長臉的長臉、多肉的多肉、齙牙的齙牙、眼斜的眼斜。隻有那女孩最水靈,頗有幾分“金鎖”的神韻,所以女生們都排擠她。女人的嫉妒心,那麼小就那麼強烈,真是可怕!

其實,那時候我們男生的模樣也不怎麼招人待見,小孩子沒長開嘛。男生裏屬舒馬赫最醜!絕不是嫉妒他,他長得真像他爸,牛眼、爛牙、蒜頭鼻以及下鼻毛外露,反正挺邋遢就對了。

我猜舒馬赫是故意選擇在那個時間展露車技的,目的就是炫耀。整整三天,我們把他逐出男生群體外。三天後他從家裏偷來一堆零食,嬉皮笑臉地“進貢”,我們才重新將他吸納為群體一員。

而那個漂亮女孩,直到小學畢業,都沒融入女生群體。

畢業時,舒馬赫收到的同學錄,不管男女,開頭無一例外都是* :

舒歧同學!哦,舒歧同學……

那幾年,七裏鋪菜市場慘淡經營。我家忽而賣菜,忽而賣肉,忽而賣炒貨,無論賣什麼,生意總是一片慘淡。我爸媽吵得也就一次比一次凶。

舒爸、舒媽腦筋活絡。那幾年,舒爸起早貪黑地跑運輸,舒媽沒日沒夜地販菜、賣菜,兩口子攢了不少錢。恰逢煤業和菜市場不景氣,兩口子一合計,收了菜攤、賣了運煤車,開了一個規模相當可以的火鍋店。

那時候,火鍋還沒有像沙縣小吃一樣霸占大江南北、街頭巷尾,可以說,兩口子的意識非常大膽超前。

火鍋店開張那天,舒馬赫的十三歲生日剛過完一個月。舒家的火鍋店就開在七裏鋪菜市場門口,生意非常興隆。一到晚上,店裏燈火通明,推杯換盞的聲音回響不絕,夜空中飄蕩著麻辣鮮香的火鍋底料味。鄰居們不眼紅是假的,有好幾個鄰居收拾家底,也大著膽子開起火鍋店,結果生意敵不過舒家,沒多久便瀕臨倒閉。

因為家境漸漸殷實,舒爸、舒媽學著捯飭自己。他們雇了幫工,兩人更有閑時和閑錢。舒爸是我們那兒最早用上能玩“貪吃蛇”的彩屏手機的人,富起來的舒爸,那張焦黃的臉和凹陷的肚子也變得紅潤和渾圓。舒媽更誇張,十個指頭有八個指頭戴著樣式不同的戒指,她整天描眉畫眼擦粉,臉盤亮得能照人。

富到流油,舒家爸媽也沒變成甩手掌櫃,夫妻兩人聯手把關底料,親自去一公裏外的大菜市場采購。對此,七裏鋪菜市場的街坊們頗有微詞 :先富的好歹帶動一下後富的,原料直接就近買就好。街坊們知根知底、童叟無欺,何必去那個把七裏鋪擠垮的菜市場?還非大晚上去,做什麼見不得光的交易似的。

那些腦袋一熱也開火鍋店,然後被舒家擠得無處立足的街坊們,總會假模假樣地問舒媽 :“你家的火鍋咋這麼香?你家的生意咋這麼好?你家的火鍋有什麼秘訣嗎,快透露一下!”

舒媽笑而不語,被問急了就說 :“我家的火鍋實誠。”那時候日劇還沒泛濫,不然,我猜舒媽的回答一定是——火鍋的

底料是小工和老板用愛調配的。

舒家的火鍋生意在舒馬赫初二時到達巔峰。鄰居們猜舒家的銀行儲蓄一定已達到七位數。彼時,我和舒馬赫仍在同一所初中,和我們同學的還有那個漂亮姑娘,就叫她小青吧。我們這群小夥伴掰著指頭算七位數是多少錢,算出一個把我們嚇尿的金額。儲蓄如此之巨,在整所學校不說數一數二,也得是前五的水平。然而舒馬赫一點沒表現出富家小少爺該有的樣子,他依然整天蔫了吧唧,和我們一樣穿著臃腫的校服,不是被數學老師提溜就是被語文老師罵。

那時他在我隔壁班,小青和他一個班。小學時,小青暗戀舒馬赫的梗一直傳到初中,傳著傳著好像真有事一樣。小青還那麼漂亮,比劉亦菲還漂亮 ;舒馬赫還那麼醜,比牛魔王還醜。兩人並排站一塊,怎麼看怎麼不順溜。可能那時作業太多,日子太漫長了,大家總喜歡臊清清白白的兩人。比如,每當舒馬赫和小青的距離小於半米,起哄聲就此起彼伏 :“舒歧同學!哦,舒歧同學……”

起哄的多是男生,偶有女生。變聲期的男生,*起來,場麵可想而知。

其實我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舒馬赫多少是喜歡小青的,因為她漂亮嘛!七裏鋪的男生沒幾個不喜歡她。起哄的男生裏肯定也有喜歡小青的,他們沒勇氣表達,隻能靠臊人抒發。我們小時候那會兒,如果一個男生一個勁兒找某女生的碴兒,多是看上這個女生了。

舒馬赫卻不顯山不露水,每天我們放學回家時,他就帶領著浩浩蕩蕩的七裏鋪大軍去小賣部掃蕩零食。他用零花錢維持著在我們心中的地位,他付賬的時候特別帥,牛眼、爛牙和蒜頭鼻一點也不紮眼。貪吃鬼上身的都是男生,兩三個女生則躲在最後麵。每每這時,舒馬赫會穿越重重人海,把買給女生的零食都鄭重地交到小青手中。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這個時候,沒有一個人起哄。

舒馬赫九歲以後再也沒有開過車,至少,沒在我們眼前展露過車技。

據說,九歲那次他是偷偷練手,玩過火了,導致無數大媽上門告狀。

那天舒馬赫停下車,難以置信地盯著自己的雙手,仿佛胳膊末端生長的兩隻黑爪子是神來之手。事後他跟我們說 :“至少我證明自己有這能力。我感覺上天就是讓我吃這碗飯的。”

回憶過往,一個夥伴對他說 :“舒歧,你長大了做賽車手吧。”

舒馬赫閉著眼睛,徜徉在想象的海洋中 :“我正有此意。”沒過多久,舒馬赫果然成了賽車手。別誤會,十四歲的孩子開賽

車上賽場隻存在於國外的報道中,舒馬赫畢竟還沒拿駕照。

那會兒學校附近開了一家遊戲廳,名曰“南大門遊戲廳”。那招牌不知誰寫的,書法水平相當可以,怎麼看都像“南天門遊戲廳”,

不知道的還以為這遊戲廳是登上九天極樂世界的渠道。

舒馬赫是裏頭的常客,最拿手的是裏麵的賽車遊戲。他頭一次玩便與一個高中的老手對戰,幾乎把那小子甩了半程,從此聲名鵲起。遊戲裏的賽車既有方向盤,又有油門和刹車,屏幕中的場景更是任意變換、天馬行空。舒馬赫對車的幻想得到滿足,從此一發不可收拾。舒馬赫玩遊戲上癮之後,我們再也沒有免費的零食吃了。不過這並不妨礙我們對他繼續追隨。

舒馬赫憑借剽悍的戰績,成為“南天門首席賽車手”。每天上門挑戰的人絡繹不絕,遊戲廳因他生意火爆。舒馬赫疲於應付,功課倒成了副業。若有不服氣的小子上前挑戰,我們便笑看那自不量力的愣頭青輸得屁滾尿流。舒馬赫若玩人機對戰,遊戲機吐的小卡片能繞身子好幾圈。他根本不稀罕,所以卡片都歸了我們。小卡片能兌換禮品,我一度擁有七個不同顏色的刷牙杯,每天早晨換一個,每天都是好心情。

賽車風潮刮遍學校,終於引起校領導的重視。教導主任每天會帶領數名人高馬大的男教師,如捉奸般浩浩蕩蕩地緝拿本校學生。我們草木皆兵,本來都是瞧熱鬧的,這下更不敢進遊戲廳。舒馬赫不知被扭了多少次耳朵,請了多少次家長,依舊我行我素。舒馬赫態度很好,每次得到掃蕩的消息,不逃跑 ;即便被抓到現場,也不辯解,邊開賽車邊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