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城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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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薑竹青
第一章 消失的戀人一、失蹤
我茫然站在七月濃釉的夜色裏,花香隨輕風淺淡地抽打著我的額頭。在到達這個城市三個小時後,我終於意識到,她失蹤了。
開始我以為隻是信號問題,在接機人群中穿梭著喊她的名字,到播音室廣播尋找她的消息,一小時後我開始驚慌,想到她出了車禍,我拖著箱子在機場裏搜尋,甚至打電話報警。警察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說,肯定是臨時有事來不了,滿二十四小時才能報案。
警察當然不能了解我的不安。是什麼原因能讓在起飛前還通著電話的我們,在三個小時後突然失去了聯係?
我幾乎撥了一夜手機,也許睡著過,但思維的幻象一刻未停。回憶停留在昨天、前天,腦海裏不斷湧現各種懷疑、猜測與解釋,早晨起來發現自己麵色灰白,全身汗津津的。
中午,我打起精神去市政府參加市委書記任達的招待午宴,其間撥打114查崇原藝術學院人事處,找美院教師蘇曉沐。人事處的工作人員告訴我,整個崇原藝術學院也沒有叫這個名字的老師。我隻好去派出所報案。
“說說情況。”警察說。
“我昨晚七點半到雲河,我女朋友說好來接我,但是下飛機後,我就找不到她了,她的手機一直不在服務區。”
“和她家聯係了嗎?”
“我沒她家電話,隻有她的手機號。”
警察搖搖頭說了句什麼,因為是崇原話我一點兒也沒聽懂,但從他的肢體語言上我已經判斷出他不打算受理這個失蹤案。我急了,拉開包把裏麵的東西一樣一樣往外掏:“您看看!這是我的證件,這是剛從市政府拿到的項目書!她是我女朋友不是網友不然我報什麼案!在飛機起飛前我們還通著電話!”
警察翻看一遍我的證件,問:“你想怎麼找?”
“您能幫我查戶籍嗎?”
警察想了想,坐到電腦旁說:“叫什麼?”
“蘇曉沐!江蘇的蘇,破曉的曉,沐浴的沐,1980年4月9日出生。”
接下來的幾十秒好像特別漫長,警察終於把目光轉向我:“沒有記錄。”
“怎麼可能!你……你這是……雲河市嗎?”我結結巴巴語無倫次。
“是整個雲河市的戶籍資料。”
不可能!她的生日,是我陪她過的,在她過生日的時候,她媽媽和表姐都打來過電話,我聽得清清楚楚!我說:“也許是年份記錯了,但月和日是絕對不會錯的!麻煩您把年份去掉,再找下4月9號的生日。”
警察又重新敲了幾下鍵盤,等了會兒,說:“沒有合適的記錄。”
我懵了,疼痛直抵心髒,像一把鋸條在心頭緩緩地拉鋸。我說:“您能找下所有叫蘇曉沐的人嗎?三十五歲以下二十五歲以上的……”
警察抬起頭,如炬的目光從我臉上掃過,灼得我臉皮硬生生地疼。好在他夠有涵養,沒有痛斥我,隻是說:“你這種情況我們沒法找,你想其他辦法吧。”
我頭暈腦脹地從派出所走出來,眼睛不由自主盯著來往行人,盼望那熟悉的身影能突然躍入眼簾,理智又告訴我這絕不可能。路過一個網吧,我急忙進去登錄QQ,期待也許她能在網上給我留言。
沒有留言。我點開她的對話框,大吃一驚!她的QQ秀竟然變了!一個女孩兒穿著暗紅色的衣服,在夕陽下昏暗的湖水邊雙手交錯。那背景陰暗不明,好像還寫著字。我點開背景,終於看清了,那上麵寫的是——此恨綿綿無絕期。
二、天降橫禍
夜深人靜,十謀縣永昌鎮和新村的村民牟海良被一陣轟隆聲驚醒。他推了推老伴,老伴也揉揉眼睛坐起身。突然又是一聲巨響,房子好像被重物撞上,狠狠晃了一下。兩人嚇得從床上跳起,牟海良來不及開燈摸褲子套上,紛亂的腳步聲已到門前。門咣當一聲被踹開,一群人闖進屋,幾道電筒光直射到臉。
“整哪樣……”老伴剛嚷出半句,一名壯漢闊步上前一個嘴巴,把老伴從床邊打摔在地。兩隻大手從黑暗中伸過來按住牟海良的頭和脖子,把他揪到院子裏。牟海良使勁兒把頭仰向西屋,小兒子牟立新光著膀子從門裏踉蹌跌出來,幾個凶神惡煞般的男人跟著躥出來,一人把一隻手機狠狠摔在地上,另兩個掄起棍子朝牟立新裸露的身體砸去。棍子砸在腰腹間,牟立新像被攔腰截斷一樣摔倒在撞碎的羅漢果花盆上。打手們踏著花枝衝上去猛踢牟立新的身體,邊踢邊罵:“報警!踹死你個傻逼!”
牟海良嘶聲喊道:“別打!別打!我們不報警!求求你們!”老伴呼號著撲向在地上翻來滾去的小兒子,卻被抓住頭發掄向圍牆,一麵院牆轟然倒塌,斷牆的磚瓦幾乎砸在她身上。挖掘機的鐵臂毫不猶豫地插進未塌的牆體,牆裂開大縫,在鐵臂抬起時四分五裂。
暴行在持續,坡上幾家院房被夷為廢墟之後,挖掘機大搖大擺地開走,驟然寬闊的視野外,阿羅家老奶和李興家媳婦的哭嚎聲隱隱傳來。一會兒,開來兩輛卡車、七八輛越野車,打手們上了車,風馳電掣般招搖著呼嘯而去……
此刻,我正靠在酒吧寬大綿軟的沙發上,直勾勾地盯著手中的高腳杯,杯中的雞尾酒在曖昧的燈光下清澈盈綠。我身邊的人們爆豆般高亢地講著當地土話,我聽不懂,但很願意讓他們說下去,我需要他們的喧鬧掩飾痛苦,整理紛亂絕望的思緒。
當我看到蘇曉沐的QQ秀,就知道她是在告訴我什麼。她經常在QQ秀上放自己的畫作,我早已習慣通過QQ秀來判斷她的心情。
就在昨天我收拾行李的時候,她才換了新的QQ秀,清純女生、碧藍海水、椰樹海灘。看到那清新的畫麵,我心裏甜絲絲的。在海南的那些美好時光,每一分,每一秒,都讓我心中充滿眷戀。我想她一定和我一樣,每當回想起我們的相識相逢,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她的臉上會露出淺淺的笑容。這些記憶,最終會讓她願意和我共度此生。
各種細節暴動般在我腦海裏亂竄,那個充滿悲傷的QQ秀讓我傷痛難忍。既然她有時間換秀,就說明,她知道不能來接我。是在飛行時發生了變故還是她早知如此?如果她早就知道,她曾經對我說的一切就都是假的。
從她回雲河,她就一直用現在這個手機和我聯係,我也曾問過她固話號碼,她說家裏一直沒裝電話。現在我才發現,除了這個無法接通的號碼,我對她實在是一無所知。
此恨綿綿無絕期。
她覺得對不起我,覺得歉疚?
……
“帥哥,你發表哈意見!”黎瑩突然叫我。
“不好意思,你們剛才說的我一句都沒聽懂。”
“對不起對不起,說著說著就忘了,西山的別墅,從去年年底的六千五漲到現在的九千三,你說他倆買不買?”芬姐問。
我打起精神說:“五月份中央提出了GDP保八,全國房地產立刻瘋漲,房地產是保八的保證,我想今年之內應該是漲的。”
“今年之內!我們又不是做股票,現買現賣。”黎瑩說。
“就算是看長線,十年之內,房產的保值效果也比人民幣好,中國的房產市場是剛性需求,別聽網上瞎咋呼,總和日本崩盤比。”
“報上說房產市場泡沫嚴重,開發商實際成本很低,國家要打擊房地產暴利。你怎麼看?”彭濟元問。
“扯淡。四月份社科院出了份藍皮書,說中國市場沒有剛性需求,明年保障房集體入市,市場價格會真正下降。當時任誌強站出來和社科院對罵,許多網民跟帖跳腳罵任誌強的十八代祖宗。五月份,突然之間,房價起動,進了六月,廣州、深圳、上海、北京,到處都是地王,一浪高過一浪,社科院不是把老百姓忽悠了嗎?至於說成本,上個月博鼇論壇,還是任誌強說了句話,公布開發商成本等於公開老婆胸圍。”
眾人大笑,芬姐一口酒差點兒噴出來。
這幾個人是芬姐請來為我接風的。坐在芬姐左邊笑得前仰後合的美女叫黎瑩,是某知名酒業駐崇原辦事處的老總。芬姐右邊麵帶微笑淡定自若的男人叫彭濟元,是雲河中元廣告公司的董事長,他個子不高,其貌不揚,衣著也極為普通,話語沉穩低調,隻有腕上的江詩丹頓限量版手表,顯示出他的財力與品位。
芬姐全名於季芬,現任市建設局副局長。坐在我身邊微微搖頭的男人叫韓博群,是芬姐原來的同事,現任省規劃局副局長,主管建設用地規劃。雖然我競標的土地屬於市轄,但省裏的影響還是不容小覷。
黎瑩招呼服務生換杯子,韓博群看看表說:“後半夜了,咱們回家吧。”
第二天,我早早來到附近的聯通營業廳,等到開門,坐在看起來最好說話的一個業務員的號台麵前,說:“我要充值打清單。”又說了蘇曉沐的手機號。
“你記得密碼嗎?”
“不記得,好像就沒改過。”
“那可不行,我們沒法打。”
我拿出身份證說:“這是我的證件,我現在登記,我原來買卡的時候沒登,你現在可以複印我的證件留底。”
女孩兒想了想,拿了我的證件去複印,回來後,給我打出了話單。
隻有五月和六月的,她五月回的雲河,換了這個手機號,現在是七月,新話單還沒出來。
我坐在營業廳的一角,拿著話單,手無法控製地顫抖,話單上所有號碼都是相同的——我的手機號。絕大部分是我打給她的。
我們之間向來是我需要她多,她需要我少,也許她從來就沒需要過我。但我們沒有任何利益關係任何矛盾,她到底有什麼難言之隱不能當麵說清楚,非得用這種方式不辭而別?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像魔咒一樣不停地在我耳邊回響:“你從出口出來,往人群後走,我在人少的地方等你。”
那說話的語氣、態度、音節的轉折起伏,沒有一絲一毫顯示出她要騙我的跡象。不,我不能相信,她絕不會無緣無故地失蹤!我們相處那麼久,我瘋狂地迷失在她的世界裏。也許她對我有所隱瞞有所保留,但就我們目前的關係,她這麼做也無可厚非。在我們相處的過程中,她從來都是說到做到,從未失約,她既然說等我,就一定是真的!
三、初見
今年年初,我和導師、師兄兩家相約去海南度假。在南山寺,師母去上香,我和導師、導師的女兒雨珊在寺門外的海邊閑逛。那天的陽光非常耀眼,天空湛青,我們站在山崖之上,對著碧波無垠的南海胸懷大暢。雨珊忽然抬手示意,我和導師循她所指望去,看見一位長發女子的側影,她正在幾棵古鬆蓬大的陰影裏對著大海寫生。
我立刻懂得了雨珊的驚訝,那女子麵前的畫板,比我見過的普通畫板大五倍有餘,比廚師的大案板還大,粗壯程度遠超她細挑的側影。更令人驚詫的是她的手在畫板上的速度,簡直是在變魔術,也就是我們向她走去的幾十秒,畫上出現了動蕩廣闊的海流、嶙峋的突岩、岩石上的藤蔓,藤蔓從岩石上垂下,她又用鉛筆細描了幾道,立刻變成幽暗的深淵。那真是奇妙,她手臂優美地懸在半空,肌膚的曲線、色澤、呈現的物理形態全部完美無瑕,鉛筆在她修長白皙的手指間快速移動。我不由自主向她走去。
雨珊比我先到達,她站在畫板旁邊,那女子側過臉揚起頭,和雨珊相視而笑,神情平和友善。導師不知何時在我之前站到她身邊,擋住我的視線,我隻能站在導師背後,透過他倆形成的空隙看部分畫板。突然,我像被核爆炸的震蕩波轟然擊中,從皮膚表層到心髒瓣膜,一層層收縮戰栗。仿佛天外之音,我聽到一個無比美妙的女聲。
我根本沒聽清她和雨珊在講什麼,她的聲音響起的一刹那,我的心猛烈跳動。我的耳朵過濾掉了除她以外的所有聲波,在她的聲音到達耳膜之際瞬間石化。她站起來麵對我們,我終於看到了她,身材高挑,長相端正,素麵朝天,臉色有些不健康的蒼白,眉頭之間有道細細的線,表明她習慣眉心微蹙。她微笑著對我點了點頭。我立刻心生妒忌,不明白她對雨珊和對我的態度何以有天壤之別。她對雨珊溫和親切,完全不設防,她的善良柔軟讓我心生向往;轉向我時,她卻自然而然生出巨大鴻溝,謹慎內斂,禮貌而疏遠。
我主動向她伸出手,和她禮節性一握後迅速收回。我說:“我叫徐曦朗,這是我的導師和師妹。您怎麼稱呼?”
“蘇曉沐。”她微微一笑再次點頭,聲音有種奇異的難以言述的魔力。
“您的作品真是……太讓人驚訝了,所以我們才冒昧打擾您,我導師是設計工程學教授,我和師妹都是工程專業。多年前導師就強調我們的手繪能力、手繪速度,在素描上我們也都是下過工夫的,但您的技術,還有藝術內涵,我隻能說歎為觀止。”
“謝謝。”她微笑傾聽,惜字如金,感到了我們的真誠,眼睛裏閃著喜悅的光芒。
雨珊和導師邀她和我們一起吃晚飯,頗有結納之意。見她同意,我急忙說:“你什麼時候畫完,我來接你。”
“謝謝你,我已經雇了人,要把畫板帶下去,我們在大門口見麵吧。”
從交談中得知,蘇曉沐是高校油畫係的教師,到海口交流,正在準備一件大型作品出國參賽。來三亞隻是為了寫生,過幾天就回海口。
我們坐在飯店三樓的包間裏,窗外是落日輝映的三亞灣。海天交接之處,火紅、深橘紅、淺黃與暗紅交織閃耀,色彩之外的灰藍天空上,白色星辰清晰可見。在我們的驚歎中,蘇曉沐打開大畫夾,讓我們在落地窗邊自然對坐,落日的餘暉把所有人都照得金燦燦的。蘇曉沐下筆暢快淋漓,一張速寫很快完成:我和師母侃侃而談,雨珊美目流轉,導師側著頭眺望遠海。整張畫生動祥和,充滿了安寧的生活氣息。
四、怒海危瀾
雨珊和蘇曉沐很快建立起友誼。接下來的兩天,我們又約蘇曉沐去了蜈之洲島。
在蘇曉沐寫生的時候,有時是我和雨珊,有時是我獨自在旁邊長久地沉默觀望。她很快會沉浸於忘我的境地,那時,我就得以飽覽她的全部。蜈之洲的藍天藍得沒有一絲白雲的痕跡,海風耀眼地抽打著衣服。我不知自己如何得以遇到她,如何得以窺見這些極致之美,如果時間靜止,和她安然相對,我今生再無所求。
從蜈之洲島回來,我的師兄李思齊和他太太付敏也到了三亞,我們開始了大家期盼最熱烈的節目,乘船出海,釣魚潛水。
在蘇曉沐寫生的時候,有時是我和雨珊,有時是我獨自在旁邊長久地沉默觀望
我包了條遊艇,船老大阿彪和我三年前就認識了,他原是三亞本地的漁民,後來靠旅遊業發了家。考慮到我帶的都是非專業人士,我又找來了本地最鐵的哥們兒小杜護航。小杜就職於三亞專業的潛水公司,是CMAS,國際潛水教練。
當站在船頭的小杜向我們招手時,雨珊和師兄的太太付敏哇的一聲叫起來。小杜中等身材,栗色的皮膚閃著黑巧克力般柔和健康的光澤,光滑得像緞子一樣,結實的肌肉層層清晰可見。估計小杜對女人們的驚訝早已習慣了,他跳上岸,拉下船板,笑著和大家打招呼,舉手投足矯健靈活,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明晃晃閃動。
風平浪靜,陽光耀眼,我們的船駛向南海,四十分鍾之後,西洲島的輪廓在碧藍海天之間漸漸浮現。西洲島附近是暗礁和軟珊瑚群,海水清澈,能見度達到十幾米,是潛水的好地方。我們的遊艇在離島大約一公裏半的海中拋錨,阿彪架上幾根海竿,師母沒來,導師不想下水,蘇曉沐既不會遊泳更要寫生,他倆便留在船上負責釣魚。其他人換上潛水服,遊到島附近的潛水點,小杜指導,我在旁保護。
海水清澈,五顏六色的熱帶魚在身邊遊來遊去。雨珊和付敏一會兒就掌握了吸管的使用,師兄卻是連連出錯,總是讓海水灌進吸管,被嗆得狼狽不堪。他隻好卸下吸管改遊泳。遊了一會兒,又說潛水服壓得自己喘不過氣,我便護送他回船,讓他換下潛水服。
上了船,導師和蘇曉沐在阿彪的指導下已經釣上七八條魚,阿彪還套了幾隻龍蝦和海膽,敲了不少牡蠣。師兄一向愛吃,饞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要幫忙打下手。阿彪端出炭火爐,從保溫箱裏拿出凍得硬邦邦的各種烤串,讓我招呼小杜他們回來吃飯。我脫下潛水服,一個魚躍紮入海中。聽到蘇曉沐在背後吃驚地叫了一聲,在透心的涼意裏,我的身體斜衝向下,驚開一群五彩斑斕的小魚。
我在深海的碧波裏像魚一樣滑過,遊到礁岩旁,和小杜一起,帶著雨珊和付敏慢慢遊回來。上了甲板,迎麵一陣撲鼻的烤肉香,蘇曉沐給我們拿來浴巾,她遞給我時,有些羨慕地望著我。我能感到她的羨慕也是與眾不同。許多女人羨慕時,是希望得到她所仰慕的男人力量的給予和保護,把強壯據為己有;蘇曉沐的羨慕是,她清楚自己無法做到,卻不想以貪心女人的方式獲得,她隻是羨慕。
在美如仙境的南太平洋上,我們這群幸福的人舉杯,歡笑,聊天,享受著豐盛的大餐。我時不時瞥一眼蘇曉沐,就算不看她,交感神經也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她給我遞來紙巾,我給她遞過去烤串,每一個普通的動作都讓我感到催眠般的快樂。
下午時分,陽光暗了下來,遠處的天空已經浮上團團積雨雲。我和大家商量早點兒回去以防變天。阿彪抬頭看天說,兩個小時內雨是到不了的。師兄這會兒來了精神,說剛才沒遊好,這麼回去太遺憾了,非得要再去看看美麗的軟珊瑚群,想拾塊珊瑚帶回去。我的遊泳技術不差,於是決定陪師兄再遊一趟。
這一回,師兄沒穿潛水服,隻是為了預防手腳劃傷戴上手蹼穿上水鞋。他一路遊得興高采烈,到了潛水地點,憋著氣把頭埋在水裏看我找珊瑚。我搜索半天也沒找到一塊合適的,看看表已經過了四十分鍾,師兄遊泳速度慢,我怕他體力不足讓他先回去,自己則向北麵另一片海中暗礁遊去。
這片水域真是美極了,五彩斑斕的魚兒在陽光折射的一道道光柱中穿梭。我全神貫注地搜索著水底,忽然,我覺得有些不對,浪湧正在變大,水中的陽光也快速暗下去。我浮出水麵,突然聽到了師兄的聲音,他一邊喊我,一邊驚恐地望著天空。他竟然沒聽我的話往回遊,跟著我遊過來了!
就在我們看天的工夫,厚重的烏雲壓到頭頂,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海麵上已經掀起一人多高的大浪,我瞬間被拋到了浪峰上,師兄也失去了蹤影。我盡力隨波逐流,在被巨浪拋高時尋找師兄的蹤跡。突然,我看到了師兄,他胖大的身軀嵌在一麵巨大的浪牆裏被高高地拋向空中,又像稻草一樣落在礁石上。我拚命遊向礁石,看到渾身鮮血淋漓的師兄正試圖爬起來,突然一個巨浪又狠狠把他拍在礁石上。
我和師兄隻隔幾米,想要會合卻困難重重。我拚盡全力剛剛扒住礁石的邊緣,就被鋪天蓋地的海水埋在裏麵,巨大的壓力幾乎讓我窒息。我死死摳住礁石的縫隙,才沒被大浪卷回海裏。
我爬到師兄身邊,他身上的傷口觸目驚心,都是幾寸長的大口子,翻著白肉滲著血泛著油光。他右手的手蹼已經不見了,白胖的小手死死扳住一塊礁石的棱角。我迅速脫下我的手蹼讓他套上,對他喊:“快跟我往高處爬!”師兄艱難地撐起雙腿,他的膝蓋已經血肉模糊。我左手拉住被海浪撞得搖搖欲墜的師兄,摳住礁石的右手鑽心地疼痛。我已經顧不得這些,一撥浪過去後,我奮力拉著師兄向高一點兒的地方爬去。我對師兄喊:“堅持住!”
師兄喊:“船會過來嗎?”
“會!但是他們不知道我們在這裏!我們得堅持住……”
其實我在騙他,隻要有一點兒常識就知道,這種大風浪裏,小遊艇很容易翻,隻能在原地拋錨,即使噸位大一些的遊艇,也不能靠近暗礁群。
浪更大了,一道閃電劃破黑雲,雨傾盆而下。我知道,現在時間就是生命,我必須回船求救。師兄的傷勢嚴重,海水不會讓傷口發炎,雨水卻會。即使他不受傷,以他的遊泳技術,也根本不可能在這大風浪裏遊回船上。
我對師兄喊:“你等著!我把船帶過來!你就在這位置不要動!懂嗎?”
師兄喊:“不行!你不能去!太危險!”
“等著……”我重回海裏,按著指北針的角度,向船的方向遊去。在巨浪狂暴的時候,我把身體交給大海,任它拋,任它扔,在腳底有暗湧時,我拚命擺脫漩渦的吸力。我遊得幾乎虛脫,終於看到了船的影子。船在風浪中搖擺,沒人看見我,我也看不見人,我試著喊了一聲,聲音淹沒在風浪裏。
我小心靠近,抓住了舷梯,掙紮著往上爬。我的頭露出甲板之後,小杜發現了我,扶著船欄過來拉住我,我終於爬到了甲板上。
除了小杜和阿彪,所有人都趴在甲板上。付敏眼淚汪汪的,看到我剛想張嘴,忽然哇的一聲扭頭抓著船欄對著海狂吐。雨珊扶著導師,蘇曉沐臉色蒼白,雙眼緊閉,趴在船中央的控製台旁。
我對小杜喊:“你和阿彪去救師兄!在剛才潛水的位置北偏西十二度四百米左右的礁石群!”
“浪太大!已經脫錨幾次了!你能行嗎?”小杜的意思是我能不能控製住船。
如果脫錨,這麼大的浪,意味著船可能會翻。雖然我體力已經透支,可我不能不顧船上這麼多人的安危。我咬咬牙說:“你跟我去!”
我重新回到海裏的時候,剛剛聚集起來的一點兒力量立刻就被海水吞噬了。黑暗似乎永無止境,我任由風浪拍打,要不是小杜和我之間忽緊忽鬆的繩子,我甚至以為我已經跟海水融為一體。到達礁石群的時候,受傷的師兄接近昏迷,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扳著礁石的手臂也已僵硬。小杜把救生衣給他穿上,用繩子拴住他,我們倆拖著師兄,在暴雨和巨大的浪湧裏掙紮。我時不時看一眼師兄,看他是不是還活著,我真怕哪個巨浪下來,嗆死他,壓死他。當我們遊到船下,在水中看著阿彪和小杜把師兄拉上甲板的那一瞬間,我眼前一黑,幾乎沉入大海,好在小杜下水托起我。我的記憶到此為止。
我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第一個人竟然是蘇曉沐。
她和雨珊坐在窗旁,正在輕聲交談,熱烈的陽光被乳白暗花的窗簾過濾得柔和而舒適,我虛弱無力地輕輕叫了一聲:“喂——”
“啊,醒了!”她倆一起走到床邊,喜悅地注視我。
光亮朦朧地落在蘇曉沐的臉上,我輕輕地、有些沙啞地對蘇曉沐說:“蘇曉沐,我喜歡你。”
“哇!”雨珊驚喜地扯了扯蘇曉沐的衣襟。
蘇曉沐愣住了,像是沒聽清似的,又好像一時無法組織語言。我繼續輕聲說:“從第一眼見到就喜歡,我是認真的。”
“不……對不起,抱歉,我們恐怕是……沒可能,真的……你剛醒,我不應該這樣,不過我不能騙你,不能讓你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她為難地皺起眉。
“我懂。我不在你的計劃之內,但你在我的計劃之內。”
我不再看她,閉上眼睛想,隻要我活著,隻要她知道,就已經很好了。不管她現在作何感想,未來總會有機會的。我最擅長的,就是把不可能變成可能。
五、情之所起
我出院後不久,導師和師母回了北京,師兄一家和雨珊搭伴兒從北京回美國。在海南的最後幾天,隻剩下我和蘇曉沐,我們花了許多時間交談。
蘇曉沐說:“我請你不要把感情和時間浪費在我身上,因為我知道,如果你喜歡我,你必然會有期待,可這種期待沒有結果,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雖然你說我們可以做好朋友,我可以自由地選擇他人,你在意我的幸福,表麵上這句話很打動人,很顯示你的誠意,我不知道這是你用來打動我的外交辭令呢還是你的真心,兩者我都不能接受。你想想看,如果你是真心的,你讓我對你的付出泰然處之卻不能給予回報,你把你的感情從一開始就擺在一個無私的、高高在上的位置,你想沒想過,這對我是不公平的,我為什麼要接受這種不公平的待遇?我覺得愛情都是自然而生發自內心,雖然我不能具體描述我要什麼樣的愛情,但我知道我不要什麼,你不能給我我想要的愛情。”
我看著她,瞠目結舌,她的話有些我不能理解,有些從未想過。
“你知道嗎?你總是把你的談判技巧用在任何地方,當然很多時候是無意識的。你說話很得體,很懂得怎麼說服別人,但感情不是談生意,不是達成協議履行義務就可以。我不想看到有任何技巧摻雜的感情。我不適合你,真的,你需要一個和你有同樣技巧的女人,你們才會幸福。”
我仍然不知道怎麼回答,隻能狂熱地注視著她,在她說話的時候,我一遍遍告訴自己我要的就是她。我說:“好,從今以後,我就不用技巧,隻和你說真話。我喜歡你,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分鍾,我都比前一分鍾更確定我喜歡你。我追求你,這是我的決定。你不能阻擋我以及喜歡你的任何人喜歡你,因為喜歡一個人,首先是利己。你同意我成為你的朋友,對我來說,已經是受了你的恩惠,因為是我需要你,不是你需要我。喜歡你是我的權利,你喜歡誰是你的權利,所以你當然是自由的。至於說如果有一天你喜歡上其他人,我除了為你高興又能怎樣?而在你愛上別人之前,我會努力爭取讓你愛上我。這樣說,你能理解嗎?”
“你身上有許多我欣賞的優點,而且我們還是蠻談得來的。我身邊能夠交談的朋友很少。不過我們的關係隻能做到好朋友,我不想因為渴望友情而誤導你。”
“明白,那就讓我們兩個好朋友好好玩最後幾天吧。”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逛街、找美食;她在海邊畫畫,我在海裏遊泳;我打籃球,她在場邊為我加油;她看悲情文藝電影,我負責給她遞紙巾。
她悲觀,我樂觀;她傻,我奸。她買東西不會講價,我可以往死裏砍;她很謙讓,寧可自己吃虧,也不和別人發生爭執,我很強勢,誰服務不好我就投訴誰。她淡泊,我功利;她直率,我圓滑;她清高,我隨和。她大笑的時候眼睛彎彎的,很爽朗很喜慶,每當那時我就希望時間停止。她對著畫板安靜忘我的時候,眼睛裏偶爾閃現的沉思的痛楚又會讓我有抱緊她的衝動。我真想讓她靠在我懷裏,做個傻乎乎的姑娘,把一切都交給我,我一定會保護她,讓她在我的臂彎裏無憂無慮地度過一生。
幾天後,我的假期無法再延長,隻好回到北京。我天天給她打電話,纏著她,黏著她,揣摩她的心思,講有趣的故事,我把她大笑的次數作為我們通話質量的指標。我請求在她工作的時候可以和我視頻,就像在海南她畫畫時我在她身邊看一樣。經常,我處理一會兒文件,抬起頭,看看畫架前她專注的側影或背影,心裏便充滿了安寧。
我經曆過不同的女人,也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在我的經驗裏,女人對男人的依賴、被征服的需求在蘇曉沐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體現。她的外表,是柔軟得那麼極致的一個女人,內裏卻包含了堅固的心。她對任何事物都保持獨立思考的習慣,有著能時時觸碰的思想力度,溫和卻態度堅決。
我對她越了解,越有種撞到寶的感覺。我的思念也是與日俱增。4月9號是她的生日,我早已準備好給她驚喜。7號,我飛到海口。我沒去過她海口的家,隻知道大致方位,是在海秀路上的銀龍影院附近。我到了電影院門口,打電話問她在哪裏。
她說:“我在肯德基吃冰淇淋,海口好熱呢。”
“哪裏的肯德基?離家近不近?這麼晚安全吧?”
“就是我家附近的肯德基,在海口最繁華的商業街上,電影院旁邊,很安全。”
我一邊和她講話,一邊進了電影院旁邊的肯德基,我看到她,她也看到了我。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瞬間全身溢滿笑意。她站起身,我向她奔過去,不由分說抱了她一下又迅速放開,我說:“是好朋友的抱,隻一下下,太開心啦!”
她笑著說:“好吧,你怎麼來了?”
“休七天假,來給你過生日。”
“啊?那我得好好請請你!”
我們笑著一起走出肯德基。她穿了粉色小衫,純白的公主裙,平底兒的粉色太陽花涼拖,在夜晚的清風裏美極了!她陪我去她家旁邊的酒店辦了入住,又邀我去她家坐坐。我隨她進了屋,忽然驚呆在當地。
明亮的燈光下,一間三十多平米的大客廳,空蕩蕩地放著一高一矮兩架梯子,上麵的木平台上放著顏料和畫筆,長的一麵牆上,釘著一幅滿牆的巨大油畫。
兩座對峙的山峰兀立於無邊無際的黑藍湖水裏,中間是一輪暗血猙獰的夕陽,把它下方的湖水染成慘淡的帶著一絲明亮的血紅。在這血紅之外,湖麵上的黑色波紋動蕩著,水下若隱若現無數絕望的、空洞的眼睛,是變形的人形,蒼白的死人。這些人形在水下飄忽。山峰之上是靛青色的雲層,它們翻卷重疊互相撕扯,重重壓迫著陰暗的峰尖。
我愉快的心情瞬間消失殆盡。蘇曉沐察覺到了,說:“這幅畫的名字叫《破曉之日》,主題是死亡。不是你喜歡的風格。”
“為什麼和死亡聯係在一起?”
“死亡是歸宿。”
“我承認,死亡就在我們周圍此起彼伏,可我們的世界照樣生機勃勃。”
“這就是悲觀主義者和樂觀主義者的認知差異了。死亡一直是我喜歡描繪的主題,不過認識你之後我也開始反思是不是有把陰暗擴大化的傾向。剛才突然看到你的時候,我理解了驚喜的明亮感、歡快感,像色彩一樣,我有了梯度比,謝謝你,是你影響了我。”
她過生日的當天,我邀了小杜,我們三人到漁排上去吃海鮮。中間,她的媽媽和表姐分別打來電話,她走到一旁說著我聽不懂的雲河話,中間還抬眼看了我一次,大概是她家人問她和誰在一起,她提到了我。
海口的慶生之行是成功的,種種跡象表明,她對我的定位有點兒鬆動了。她開始主動給我打電話聊天,她所追求的自然而然的信賴和依賴開始顯現出來。有一次她談到她是個悲觀的人,她認為人最終是孤獨的。我說孤獨是思索和創造的源泉,分享是幸福和快樂的根本,孤獨和陪伴從來就不矛盾,就看兩個人經營感情的功力與技巧。我說我們是天生一對,我是樂觀的現實主義者,她是悲觀的理想主義者,她的那些問題在我這裏都不算問題。她歎了口氣說:“我一直希望感情的完全真實和發自內心,不過我知道你說得對,世俗之事,不隻在於自己的喜好,還在於背負的責任。總得給愛你的那些人一個交代,比如父母。”
我感到了她的變化,心中暗喜,但也越發無法忍受這種隻有電話聯係的交流方式。我需要看著她,守在她身邊,讓她在生活中習慣有我,而不隻是想聊天時拿起電話。隻要我在她的生活裏成了習慣,她就會不知不覺屬於我。
五月份她交流期滿回雲河,我看到了機會。
我們集團一直有在崇原省建立基地的戰略構想,我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做了關於通過進軍崇原地產市場建立集團產業基地、輻射西南以及東南亞市場高端建築領域的戰略計劃書。董事會通過了進軍大西南的戰略計劃,並決定派我來雲河,全權負責地產項目的開發與實施。
蘇曉沐知道我要來雲河工作,非常開心。她說:“你租翠湖附近的房子吧,環境好,離我家近。我可以請你來我家,我父母都是很好客的人,我會代表雲河人民接待你的。”
我內心狂喜。帶我去她家,這句話不亞於向我亮起愛情的綠燈。卻沒想到,我竟以這樣獨特的方式踏上雲河的土地,從我到達那一刻起,我愛的女人,忽然消失不見了。
第二章 不可再生資源一、禍不單行
牟立新慢慢撐開酸脹的眼睛,視線模糊了幾秒,景物漸漸清晰起來。一個身影站在窗邊,正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牟立新身體綿軟無力,他試著清清嗓子說話,卻隻發出了嗯的一聲。
楊屹朵聽到聲音,回過頭走到他床邊。“醒了?”
“嗯。”牟立新記起昨夜曾用村支書的手機給戰旭打了電話,後來如何到醫院如何進手術室都不記得了。
楊屹朵說:“戰旭陪你爸去派出所取證,你媽回地裏把你家重要的東西翻出來。你別急。”
“嗯,謝謝……謝謝你。”牟立新聽到自己空洞的,像隔著一層鼓皮的聲音,隨著麻醉藥藥效漸漸過去,痛苦也隨之清晰。昨天這個時候,他還在家裏過著愉快的暑假第一天,現在,稱之為家的親切地方已經不複存在。在剛才的夢裏,破裂的窗戶和坍塌的牆體不停折磨著他,讓他充滿怒火又猶豫不決。
“我……哪兒傷了?嚴重嗎?”牟立新說。
“脾破裂,腹腔出血,養得好,十來天就能出院。”
牟立新緊閉雙唇,默不做聲地忍受著孤立無援的痛楚。沒在現場的人,怎能了解那些傷痛和絕望,父母驚駭顫抖的哭叫嘶喊在腦海中回響,讓他每時每刻都痛不欲生。
那些凶手,他清楚地記得他們的臉,還有背後雇用凶手的貪官奸商,他們才是元凶!仇恨和怒火伴隨疼痛在身體裏遊走,雖然牟立新還不知道該怎樣報仇,但隻有仇恨才能讓他咬牙挺下去。
牟立新再一次昏睡過去,卻不知道,牟海良、戰旭等人在派出所取證期間,幾輛鏟車和卡車開到和新村被強拆的廢墟上清理場地。眾人上前攔阻,凶徒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再一次大打出手,牟立新的媽媽三處骨折,剛剛被送進樓上的急救室。
二、出手相救
助理梁凱打來電話:“徐總,十謀縣政府又把看地時間推到下周了,您說,會不會有咱沒想到的問題?這都三周了,他們幹嗎一推再推?”
“嗯。”
“用不用我們私下找關係接觸一下?”
“嗯……”
“您在外麵吧?什麼時候回辦公室?”
“晚上。”
梁凱一定誤以為我身邊有人不方便講話。“好,我等您。”他掛斷電話。
我汗顏。到雲河整整二十三天,我幾乎隻做了一件事,滿城瘋狂搜尋蘇曉沐。
我去了包括崇原藝術學院在內的雲河市所有設置油畫專業的中高等院校,也沒找到一名叫蘇曉沐的油畫教師。我在網上搜她的《破曉之日》,毫無結果。我沒有她的照片,在三亞玩的時候,蘇曉沐給我們照了許多超乎想象的照片,自己的人像卻一張不照。看了她的作品,我們很明白自己的攝影水平有多差,便習以為常地享受她的高水平攝影。
現在想來,這一切都是她的刻意之舉。在我們分隔兩地的時候,我們視頻聊天過。我後悔為什麼和她視頻的時候沒有隨手留下她的影像,那隻要鼠標一點就夠了啊!
我整天在街頭遊蕩,從她留給我的記憶中按圖索驥,希望能在她喜歡的哪個地方碰到她。北門的大理菜、東門的烤糍粑、解放路的畫藝室、文化巷的服裝店……她說的每一處地方都存在,都熱火朝天生機勃勃,隻有她自己,像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一樣杳無音訊,仿佛過去的一切都隻是我的臆想。
十謀縣政府的態度的確可疑,但我懶得究其原因,我是為了蘇曉沐才削尖腦袋攬了這個活兒,現在她不知所蹤,餘下的工作、餘下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
我還是撥通了芬姐的電話:“大姐,看地又推到下周了,我們聯係十謀縣的幾個領導,比見市領導都難哪。”
“還沒見?接待標準早報給市裏了,我現在打電話問下。”
一會兒芬姐打來電話說:“明天去十謀縣看地,你現在去市政府招商辦領表,帶上公司執照複印件。”
我打車回到辦公室,梁凱正在指揮工人往牆上掛畫框。我讓他準備複印件立刻和我去市政府。開車出來,快到市政府時在天橋下堵了車。我們等了一會兒,車隊絲毫未動,前麵不斷有焦躁的司機下車探問,我也拿著材料下車步行過去。一路聽眾人傳話,市政府門前有人上訪,讓後麵的車後退掉頭。
伸頭踮腳的看客們圍住了市政府大門,人群中傳來女人的哭喊聲。我擠入人群,邊擠邊喊:“請讓下請讓下!”前麵的人突然騷動著後退,我聽到呼喝:“散開!不要圍觀!”
警衛們向外驅趕著人群。我舉起材料,以證明我進入市政府的合法性,盡管如此,還是被警衛毫不留情地擋在門外。一個中年婦女正被兩個警衛強行拖起,那婦女一邊哭嚎,一邊向警衛作揖。她手裏的牌子寫著“為夫伸冤”。從女人斷斷續續的哭訴裏,我聽出個大概。為抵製征地,女人的丈夫被村委會扣押三天,回家後遍體鱗傷不治身亡,停屍未滿七天便被鄉裏強行派人拉走火化。
我突然聽見一聲憤怒的呼喊,我和攔住我的警衛一齊向喊聲的方向望去,不遠處,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兒正和阻攔他的警衛怒目而視,他手中舉著一塊紙板,正反都有字,迎麵的大字鮮紅奪目:強烈抗議十謀縣和新村野蠻拆遷!還老百姓公道!嚴懲凶手!
人越聚越多,忽聽誰喊市長出來了,大家興奮地望向大樓。幾十名警察整齊地從樓側跑出來,迅速圍成一圈阻隔在人群與政府大門之間,不斷向外擴大半徑,很快形成一個半圓的空場。剛才還在呼號的女人驚呆了,麵如死灰坐在石階上,被兩名警衛吊鋼絲一樣拉起。女人掙紮哭喊道:“冤枉啊!老天有眼幫幫我啊!”
男孩兒高喊:“市政府的人都死絕啦!市長見老百姓會死啊!”
警衛喝道:“快走!再鬧送你去收容所!”
男孩兒不顧一切想往裏硬闖,立刻被兩個警衛按倒在地,反剪住手臂。一個警衛從腰間抽出手銬。
我胸中忽有一股熾熱的岩漿噴湧而出,我向男孩兒奔去,對拿著手銬的警衛喊:“你他媽瘋了!”
警衛愣住了,在幾秒鍾短暫的腦脈衝中斷裏,我拖起男孩兒推開警衛衝進正在被驅趕的人群。我們穿過四周攢動的人頭和腳步踩踏的灰塵,從烈日蒸騰中脫身而出。後來,我知道這男孩兒叫牟立新。
牟立新按住腹部喘著粗氣抬起頭對我說:“謝謝你。”
一個農民模樣的中年男子氣喘籲籲跑過來:“克哪點了?我找了一路!”看到我,他警惕地問,“你是哪個,整哪樣?”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崇原話。
“問你是幹什麼的。”牟立新翻譯過來,又對中年男人說,“老四哥,這位大哥剛才幫我跑出來,警察要抓我……”
我問老四哥:“您是他家鄰居?”
“不是不是!”老四哥搖手。
牟立新說:“我們是今天才認識的,他的地也被政府賣了,我們都是上訪的。”
“其他幾家人呢?”
“那幾家傷的傷,老的老,有兩家兒子在外麵打工正往回趕。”
“你們當地政府都不受理嗎?”
“我們到鎮政府裏告,鎮政府讓我們找公安局,公安局說在調查。我們到縣政府,縣政府給批了張條子還讓找鎮裏解決。等了快一個月,天天是一樣的話。”
“你家房子是突然被推的?”
“今年四月份才通知我家拆遷。我們四家就在地東頭,往西是一塊六百多畝的耕地,有我家七畝,承包十五年。可四月份說是讓政府給征收了,一畝地補償一萬五。我們幾家的房連著地,就得一起規劃,政府收購價給我們一平米四百八,連上前後院子,算下來才補給我們不到十三萬。我家是前兩年蓋的新房,做農家樂,連材料帶人工,花了將近十五萬,生意還挺好。我家附近的別墅都賣到五千一平米。我們幾家商量一起和縣裏談,還沒談呢,就給砸了……”
“你上高中?”
“嗯。十謀一中。”
“你有聯係方式嗎?”
牟立新搖搖頭:“手機給砸了。”
“有筆嗎?”
“這兒有!”老四哥突然接過話,他打開破背包,拿出一支傷痕累累的簽字筆和一個舊筆記本,“寫這上麵!”
我寫下一個手機號,後麵寫了個“夏”字,說:“這位夏先生是專門幫助聯係法律援助的,如果有什麼需要,你可以給他打電話,看他能不能找律師幫你們免費打官司。”
牟立新感激萬分:“謝謝你!你有電話嗎?以後怎麼聯係你?”
我搖搖頭說:“你找夏先生吧,我不是搞法律的。別在這裏上訪了,真被抓起來,你家裏人連找你都找不到,懂嗎?”
我一邊快速走向馬路找梁凱,一邊在心中暗罵自己,就算再痛苦,智商也不應該低到沒下限,忽略了這麼明顯的信號!十謀縣政府一再推延看地時間,一是因為屁股還沒擦利索,二是在等人呢!等著姘頭們出價,他們好確定最終和誰勾搭成奸。
回到車裏,我對梁凱說:“我剛把你的電話留給十謀縣和新村一個叫牟立新的學生,他隨時有可能會給你打電話。我告訴他你姓夏,是專門負責法律援助的。他家7月6號半夜被強拆了,就在我來雲河的第二天。你看看,能不能找咱們的關係幫幫他,小孩兒挺可憐的。幫他也是幫咱們自己,這件事說不定可以做做文章。”
“剛才是和新村的人在上訪?”梁凱有些驚訝。
“沒看清楚。把車開進去吧。”我搖上窗戶,不想讓牟立新和老四哥看到。我很同情和新村老百姓們的遭遇,但是,他們的遭遇不是我造成的,也不是我能改變的。全國到處都是野蠻拆遷,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既然某些地方政府已經黑了心,胃口越來越大,我們不做,自有人打破頭搶著做。
牟立新他們的真相在他們手裏沒有價值,但到了我的手裏,也許會成為一張王牌。
三、皆為利
“這塊地一共兩千六百六十二畝,西起仙女山腳下,東到梅園坡李梁河岸邊,北靠仙女山山麓,南距2012年通車的昆十高速出入口2.7公裏,距國道1.4公裏,交通極為便利。政府在今年年初完成了全部的土地收購,上個月由國土局批複為商業用地……”
汪康禮是我見過的最瘦的土建局局長,要不是我知道他拿了我們多少好處,一定會把他當成兩袖清風的正人君子。
這一大塊地是由東西兩處緩坡加上中間一千多畝耕地組成,背靠幾千畝自然植被的青山。所有土地都被整飭過,沒有任何作物,十多部推土機正在她的胸口軋來碾去。
我們越過河道一直走到緩坡之上,在崇原,這種緩坡被稱作好風水,是蓋房的最佳位置。我的目光搜索著被拆的痕跡,卻一無所獲。“這坡上,蓋幾棟四層別墅,前後獨立院落,怎麼樣?”
“徐總,你是行家,這塊坡地叫地眼,是風水寶地,這個位置的房絕對是最貴的。”
“這麼好的位置,原來肯定有人住吧?”
“有啊!原來都是農戶。前些年,種地不賺錢,這裏離雲河近,勞動力都到城裏打工去了。我們縣裏搞新農村建設,讓農民集中住進樓房,享受現代化生活,把他們的地收購了,為縣裏創造更大的價值。一會兒到縣城你就看到了,市裏有的,我們這兒都有!農民為什麼願意進城?因為可以享受城裏的配套設施,現代化生活!等這塊地開發出來,我們縣裏就可以引進大超市、大商場、影劇院,老百姓不用進城就可以既享受現代化生活,又享受農村的好空氣好食品,你說,老百姓的幸福度高不高?”
這些話他一定對各級領導各路開發商重複了多次,以至於像一個話劇演員,演的場次越多,台詞越爐火純青,情感越真實流露,自己放屁都不覺得臭。昆十高速通車後,這裏離雲河隻有二十分鍾的車程,離縣城也是二十分鍾,老百姓放著幾百平米的大院不住,放著成千上萬一到周末就來農家樂的雲河人的錢不賺,卻願意喜氣洋洋地搬進縣城的鴿子籠?
我說:“汪局長,中午一起吃飯的陳副縣長主要負責哪一塊?”
“他是我的直屬領導,也是招商引資評估小組的成員,我已經和他詳細介紹了貴公司的情況,他很重視,安排最高標準接待你們。”
當我看到陳副縣長的時候,第一感覺是對著頭肥豬,而且是一頭好色的豬。一看到我身後的李顰施,他的色眼竟然發了直,好在汪局長提醒及時,才沒忘和我握手。大家分賓主落座,互相交換名片,當李顰施把名片遞到陳副縣長手裏時,我看他恨不得要去攥李顰施的纖纖細手。我瞬間石化,奶奶個熊!老子終於懂得什麼叫作嘔了!
我們的公關部經理,向來鎮定自若的美女李顰施也被陳副縣長嚇到了,臉上的表情明顯有些尷尬。在我調整自己的暫時性肌無力時,服務小姐拿來一個特大號的啤酒杯,把三瓶一斤裝的茅台全倒出來,屋內霎時醺醺然酒香四溢。每個人麵前都是喝啤酒的西式細頸闊嘴杯,斟上滿滿一杯白酒。茅台酒這麼個喝法,我還是第一次見。
陳副縣長舉杯說:“徐總,我代表縣政府,代表十謀縣全體人民,歡迎你們集團到我們十謀縣投資!”
我說:“來之前,任書記就告訴我,十謀縣山清水秀,人傑地靈,未來發展之勢無限寬廣。我也希望在任書記的指導下,在十謀縣各級領導的支持下,我們能合作成功!”
除了梁凱和李顰施,在座所有人聽我提到現任市委書記任達,臉色都瞬間莊重起來。其實我和任書記隻是認識而已,沒有那麼親近。不過,我太清楚這些當官的奴才相,尤其對陳副縣長這種流氓式的官員,隻有更大的權力,才能打壓住他的氣焰。
果不其然,聽我這麼說,陳副縣長看李顰施的眼神迅速轉變。這時,一盤菜端上來,汪局長讓我認是什麼菌子。我說:“這叫豬拱菌,是非常名貴的一種菌子。之所以叫這名,是因為豬喜歡聞這種菌子的味兒,找這種菌子,要牽著豬找,豬一拱,往下挖,準能找到。法國人叫它鬆露。”
汪局長翹起大拇指:“徐總,太厲害了!我們很多崇原人都不認識這菌子,你是我們崇原通啊!”
我說:“當崇原通我可不滿足,崇原這個地方太好了,我們都想當崇原人呢,你說呢李總?”
李顰施也已平靜如初,她眼皮一抬,風情萬種:“陳縣長,我和徐總的宅基地,可就等您解決了。”
“沒的問題!”陳副縣長明顯激動了,麵前的杯子嘩的一下被掃到地上。
李顰施出手,果然是以一當十。她和陳副縣長、汪局長、崇原方的兩個辦公室主任推杯換盞,把那幾個男人喝得豪情萬丈滿嘴胡話。喝到後來,陳副縣長竟然換到李顰施身邊坐了,更讓我難以忍受的是,兩人還能頭湊到一起說悄悄話,陳副縣長的豬頭幾乎快頂到李顰施的秀發上,臭烘烘的氣息就那麼直噴到李顰施臉上。不知道李顰施會不會惡心,她是強忍著呢還是習以為常,我不知道她到底經曆過多少醜惡嘴臉才修煉到今天這種程度。
在我浮想聯翩之際,忽然發現,大家輪流上廁所,陳副縣長和李顰施出去了好長時間。就在我擔心之際,陳副縣長回來了,再一會兒,李顰施也回來了,手裏拎著她的包。
送我們上車的時候,陳副縣長握著李顰施的手舍不得鬆,我真怕他把那又軟又嫩的小手掰下來當豬蹄啃了。車開出十謀縣,李顰施打開包,把一遝複印件拿給我。我翻開,吃了一驚,低聲問李顰施:“沒吃虧吧?”
李顰施笑著搖了搖頭。我由衷地對她豎起大拇指。乖乖!她竟然拿到了參與土地競標的其他公司的簡介和意向書,還有招商引資小組的兩次會議記錄。
整個晚上,我們都在討論李顰施拿來的這幾份珍貴文件。從會議記錄裏,我們驚訝地發現,兩千六百六十二畝地,隻有九百八十畝有完備的商業手續。看時間,這次會議是在上周一,短短一周時間,就算偽造,也不可能把其餘地塊兒的手續做好,畢竟市裏還把著一關。但汪局長的話語言談裏卻釋放出一個信息,所有土地的手續都已拿到批文。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這塊地已經有下家了。
參與競標的有十幾家公司,其中有三家實力雄厚的國字頭、三家外企,我們無法判斷哪家公司已經暗中勝出。這塊地是競標而非掛牌,現在看來,不掛牌的原因有兩種,一是因為手續不全,二是因為以和政府合作的方式通過競標可以有效避免黑馬,如果掛了牌,那就是誰拍錢多誰說了算,暗箱操作的成本太大。
做出種種分析後,我們確定了工作思路:一、一定要進入二輪競標備審。進入二輪後隻剩四家公司,我們找到那個隱藏的對手更容易;二、和十謀縣的縣委書記、縣長接觸,摸清他們的胃口有多大。
四、信訪辦
信訪局門前的路邊樹蔭下到處坐滿人躺滿人,汗腐氣一陣陣飄向牟立新的鼻端。他已經填過表領過號,此刻混在一小撮人叢裏,呆視穿梭過往的人流。草坪裏有人伸展著胳膊呼呼大睡,老四哥和其他上訪者大聲吹牛,罵政府,說各自上訪的經曆。無論他們講好事還是壞事,都讓牟立新更感絕望。
他打市長熱線的時候,老四哥說:“白打!一個女的聽你說,一屁就沒影了!”
果然,女話務員聽他講了情況,說:“你的情況我們已經記錄,將在十五個工作日內回複,到時你可以撥打熱線查詢。”
牟立新很懷疑十五天後誰會給他回複,誰在這些好聽的女聲背後處理那些沉重混亂與血腥。他給夏先生打了電話,才知道夏先生是北京的。夏先生給他一個郵箱,讓牟立新把事件發生的時間地點、前因後果全發給他,說爭取為他申請法律援助,找律師免費為他打官司。聽夏先生的意思,法律援助也需要審核資格。也是,比自己家慘的冤的多了去了,律師也要吃飯,免費的活也不能天天幹不是?
下午五點,終於輪到牟立新進接待室。桌後坐著一胖一瘦兩個人,其中被人稱作萬處長的胖子指了指最中間的一把椅子讓他坐下:“你要反映什麼情況?”
牟立新講家裏被強拆的經過,講到去縣政府上訪。萬處長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你就說結果,縣裏給你處理意見了嗎?”
牟立新說:“給了個回複,我們又找鎮裏,鎮裏說調查,都一個月了也沒進展……”
“調查是要有時間的嘛!公安局調查、破案,都是要有時間的。法律規定,我們信訪部門的回複時間是六十天,特別複雜的再延長三十天,你這叫越級上訪懂嗎?如果縣裏不受理,你可以來上訪,縣裏已經受理了,你還上訪什麼嘛!”
“可是公安局連我們身上的傷都不驗!”
萬處長大手一揮:“既然已經立案,怎麼辦,是公安局的事,還用你做指導?你先回去等通知!”
牟立新隻覺一股火呼呼躥上頭頂,他騰地站起身:“你們除了把老百姓推來搡去還會做什麼?你們是替人伸冤的還是落井下石的?如果不是走投無路誰會來這裏!”
萬處長和瘦子呆住了。瘦子幹笑兩聲想說什麼,牟立新已經轉身走出辦公室。
走出信訪局大門,老四哥跟在他身後說:“不聽我的!沒用!讓你等,等一兩個月還是給你打發回縣裏!”
牟立新突然停住腳步瞪著老四哥說:“你上訪兩年,該走的衙門都走了,該批的條子都批了,為啥你家的地還是蓋上新樓住進人?既然你知道上北京也是一樣,按規定還是把你打發回來,你幹嗎還天天混上訪?”
老四哥有些吃驚地看著牟立新,張了張嘴,還沒等說話,牟立新說:“你這叫麻木,除了上訪已經不會幹別的了!”
“那,那你說不上訪咋弄?”
牟立新盯著老四哥,半天沒說話。兩人在樹蔭下站著,頭頂炙熱的陽光透過樹葉烘烤著脊梁。牟立新突然從兜裏掏出所有的錢,隻留下路費,其餘都放在老四哥手裏。
“做啥?”
“你留著吧,我現在回家。”
“不告了?等個條子回去也好用啊!”
“等?等六十天還是九十天?叔,我們為什麼要忍著,為什麼要等?別人拿刀子棍子鏟車推平了我的家,政府給咱的保護,就是一張破條子?”
五、群眾集體上訪事件
上午九點半,十謀縣政府幾個遲到的公務員驚訝地發現,他們已經無法進入政府大院,高大寬闊的鐵柵欄門已經緊鎖,大門後人頭攢動,密密麻麻的人群不斷擴大,一會兒就已漫過馬路。被擋住道路的汽車不得不繞路而行。
幾個年輕男子來到人群的最前麵,他們爬上大鐵門的欄杆,高高拉起了寬橫幅:強烈抗議十謀縣政府違規征地!強烈抗議永昌鎮政府野蠻拆遷打人傷人!還農民土地!我們要生存!
一個壯小夥搬來一架叉腳的木梯子,牟立新扶著梯子拿著喇叭爬上去,橫跨在頂端。他向下看了看,楊屹朵仰著頭,圓溜溜的眼睛鼓勵地看著他,戰旭衝他揮了揮拳,晚報記者已經架起攝像機。牟立新心裏一熱,拍了拍喇叭,喇叭發出被電流放大的嗡嗡混響,人群安靜下來。牟立新深吸一口氣:“和新村的鄉親們!今天,我們來到這裏的五十六戶村民,都是被縣政府強占了土地、鎮拆遷隊推平房屋的受害人,我們今天要向縣政府——討、公、道!”
“對!討公道!”響應的喊聲轟然四起。
“仙女山腳下的一千多畝耕地,是祖祖輩輩留下來的,養活了我們一代代人。2005年,我們響應國家號召,種糧食保耕地,我們每一戶都有和國家簽訂的十五年的土地證。去年縣政府突然要征地,每畝才給一萬五,你們說,一畝地的十一年就值一萬五嗎?縣政府是不是太欺負人了?難道我們農民就是泥巴,可以由他們想捏就捏嗎?而且,到現在為止,我們連一分錢補償款也沒拿到。光天化日,我們的地,被搶了!家,被推平了!人,被打傷了!大家說,我們能忍嗎?”
“不能忍!”眾人齊喊。
“我們今天來說理,要政府給我們答複,我們要提高補償標準!發放補償欠款!賠償強拆損失!嚴懲打人凶手……”
縣政府大樓內亂作一團。辦公室的窗前擠滿了腦袋。縣長廖敬輝撥通了公安局局長的電話:“是我,廖敬輝,縣政府發生有組織的上訪事件,門口都被堵死了,你組織警力隨時準備。還要安排便衣,找出所有照相、錄像的記者,把他們盯住,在適當的時候把他們控製起來,一個都不能漏!”
當人群在等待中開始變得焦躁時,政府大樓裏突然走出幾個人。跑在最前麵的是最早消失的門衛,他跑到大鐵門前,對人群喊:“大家向後退哈!領導出來了!和大家談!”
辦公室主任何堅滿麵笑容,對著梯子上的牟立新說:“小夥子,我倆換換,借你的梯子用下。”牟立新想了想,下了梯子。何堅慢慢爬上去,站穩,接過縣政府的大喇叭:“老鄉們,我是縣政府辦公室主任,現在由我來和大家說幾句話!”
何堅一開口,群眾漸漸靜下來,何堅接著說:“今天,縣委書記和縣長去市裏開會,剛才,我們已經打電話向他們做了彙報。縣委書記指示,讓負責政府規劃的直管領導陳德強副縣長來接待大家。陳副縣長今天也有工作安排,正往回趕,請大家耐心等待。我保證,陳副縣長四十分鍾之內肯定能趕回來!還有,今天來了這麼多人,縣政府大樓接待不下呀。鄉親們,你們看這樣好不好,請你們選出十名代表,一會兒進縣政府和領導反映情況,其他人可以在這兒等消息,也可以回去等消息,全憑大家自願,你們說好不好?”
楊屹朵拿過牟立新手裏的喇叭說:“不行!和新村五十六戶居民,每家都得有一個代表!加上記者,要六十人!”下麵一片讚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