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巴赫和肖邦(1 / 3)

煤氣廠家屬區。

在這片舊樓的最裏頭,最後一個單元,一樓的外麵,不足一人高的窗台。腐舊的木頭窗框被朽出一道道紋路,布滿了灰塵的玻璃和經年未歡喜過的破布窗簾顯示出這家的日子是過得如何漫不經心。從玻璃窗往裏看,是一間極小的大概作為儲藏室的屋子,日光燈微微跳躍著發出不怎麼令人愉悅的光,盡管是白天,盡管被燈光照耀,屋子裏也不依不撓地散放著一種陰暗的氣息。

與之極不相符的,是屋內傳出的樂聲。

和諧、規律,音符和音符間緊密協作。

窗外有推著自行車早早下班的人經過,車前籃裏還裝著路邊攤上帶回來的、為晚飯準備的菜。他們路過這個窗台時,都會不經意的停一停,豎起了耳朵聽一聽,然後帶著會心的笑容離開。

這時候天邊晚霞正熾,路口走過來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子。白上衣,藍裙子,是附近小學的校服款式。她梳著一條油光水亮的麻花辮子,長長得垂在腦後。

她停在窗台前麵,肩上的書包滑下來,被輕輕放在窗台下的地麵。她踮起腳跟扒住窗台的水泥沿,偷偷往裏瞧。

透過模糊的玻璃,可以看到屋子裏靠牆擺放的一架立壁式鋼琴,琴前端坐的人,個頭小小,隻怕站起來還沒有鋼琴高。原來這琴聲,就是他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彈奏。

屋子裏的人並不知道有人在外麵偷窺,他專心致誌地、注意力全都在手指和音律上。若不是那玻璃太髒太模糊,窗外的人或許就能看見屋裏這孩子糾結的麵容。

是的,他的表情一點也不舒緩、不陶醉、不快活,而是充滿著困惑和矛盾。如果她能聽懂,就會發現他的琴聲裏並沒有情緒。一點點爬上的音階,致密有序的排列,就好像一個個的數字遊戲般,在他腦海中回旋。可這些沒有表情的音符仍將他完全籠罩著,隔絕在現實世界之外。

窗外又有清脆鈴聲響起,是下班回家的路人。女孩子放下胳膊,向後退了兩步,裝作若無其事。車子騎過,她也不再趴回窗台,而是站在窗台下,靜靜地沉思。

其實她家中也有一台鋼琴,曾經有那麼一年多的時間,每日黃昏,媽媽下班以後,她也要規規矩矩地坐在琴凳上練上一個小時。可這隻給她帶來無限痛苦和煩悶的回憶。那個年代在學音樂的小孩子不多見,大多數孩子的童年還都隻是和小夥伴消磨在小區院裏。那時她隻羨慕樓下歡樂瘋跑的孩子,希望能有什麼法術把琴變消失。

她的痛苦終於還是被父母所理解,後來他們不再逼她學琴了。反倒奇怪,沒了這層約束以後,她平常卻會特別關注這方麵的事。比如父親經常能搞到一些文藝演出的入場券,她會特別留意到台上那個演奏鋼琴的樂手。可惜,關注歸關注,若叫她再學起來,卻還是動力不足。

直到有天,她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偶然發現了這個窗台。

她並不住這裏。她的家在煤氣廠家屬區對麵的政府大院裏。那時工人和官員的差距似乎還沒那麼大。大家夥都是吃著公糧捧著鐵飯碗,談不上誰比誰優越。隻不過,她的父母比起煤氣廠的大部分人來說還是更有文化些。日子過得清淡,精神上卻不單調。這一點,也同樣遺傳給了她。

所以她並沒有期待在煤氣廠的家屬院會有什麼奇遇。直到有一天。

在她年幼的經曆裏,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除了自己以外的第二個學鋼琴的孩子。因為這裏沒有鋼琴老師,也沒有人聽鋼琴曲。在她此前的認知裏,隻有媽媽會彈琴。可是有一天,她聽到有人完整地彈了一支曲子,後來她知道,那是巴赫。

無所謂彈的怎麼樣,她那時對鋼琴的程度還根本沒到達巴赫;隻是這天開始有一個認知闖進了她的腦海:原來在她的周圍還有人在彈鋼琴!而且,彈得這樣認真!

從此以後,她每一天放學都會刻意繞道經過這裏;從這片窗台聽一聽那孩子的進展。

巴赫嚴謹而規律,聽起來絕沒有莫紮特那種輕鬆詼諧和童趣。她不懂為什麼他能日複一日、周而複始的練習著這麼枯燥平板的曲目。雖然她也朦朧地知道初階練習曲並沒有太多音樂性的選擇,可是總可以在適當的時候換片風景調節調節吧?久而久之,她對那孩子生出了無限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