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畫

宮·庭院深深

作者:扶笛

我想畫出這個世界的模樣,畫出這個世界上的他,最美好的樣子。

我心目中的美好,是他拉著我的手,帶我遊遍九州四海,帶我賞盡盛世煙花。

——楚琉璃

【1】

我是畫師,宮廷禦用的畫師,專為王侯將相作像。

此刻坐在我前方不遠的,是當今世上最尊貴的天子,他有如刀鋒般銳利的眉,如幽泉般深邃的眼,如金箔般薄厲的唇,此刻卻露出一個高深莫測溫柔含笑的表情。

我被這樣的表情悚得雙手顫抖不已,我相信這世上,任何一個熟知他的人看到他這樣的笑容,也定會如在場所有人一般露出難以置信的見鬼表情。誰不知這索羅王的雙手沾滿血腥,一手創下這盛世王朝,不知有多少亡魂在他夢裏索命。可他非但不肯放下屠刀,反而變本加厲,平日裏頂著一張閻王臉也就罷了,還時常鬧別扭發脾氣,看誰不順眼就拖出去搬腦袋,我陪在他身邊這麼多年,仍還有機會活在這裏蹦躂,還有機會摸畫筆,讓我不由自主心生感激——

感激蒼天有眼,讓我有命如願。

飽蘸顏料的畫筆抹在唇上,勾勒出寡情弧度,這樣的男人生來這樣的唇,注定薄情寡義,我搖了搖頭,隻盼莫有天真無知的癡情女子一頭撞上,死在那溫柔交織的假象裏。

我的小動作引來了正主的不滿,那個麵容俊美得足以令天下女子傾心的男子自鼻間哼出一道寒氣:“楚愛卿,在孤的麵前三心二意,想死嗎?”

我忙丟了畫筆,誠惶誠恐俯下身:“微臣不敢。”

非但不敢,簡直怕得要死,任何與項上腦袋相關的事,我楚琉璃總是格外上心,因此伴在這頭喜怒無常陰晴不定的老虎身邊,我的頭發都被嚇掉了不少。

他似乎笑了一聲,我等了半晌,正想出賣點什麼以換性命的時候,他卻拂袖走了出去。

從頭至尾,這屋簷翻飛的涼亭,除了偶爾刮過的涼風,便隻有他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2】

我是個身兼數職的悲劇,不僅是王室畫師,還是這暴力王的暖床婢。

入夜時分,我瑟縮在床角,身上蓋著蠶絲錦緞,他一如既往屏退下人,重重疊疊的帷幔將遮掩他的身影,暗黃燈火搖晃他的影子。

他什麼話也不說,走近掀開被子躺了進來,而後輕輕抱住我,埋首在我頸間。勞累了整天,很快便沉沉睡去,呼吸格外綿長沉重。

我怔怔望著頭頂紅羅軟帳,思緒飄遠。

想不出三年前那個失誤會引來這樣的光景,那個時候我還是普普通通的小畫師,師傅喝了酒,頭撞在桌角滲了滿地殷紅,我驚慌地去尋禦醫,哪知跌跌撞撞,竟然闖進了他的寢殿。

我不知為何那時他的門外沒人守著,他見到我,呆了一呆,目中泛過驚喜痛楚……層層翻卷而去,最後卻隻化作一抹疑惑與冷厲。他拔下掛在牆上的劍,冷冷指著我:“誰派你來的?”我嚇得愣在那裏,口齒不清地說:“我……師傅……”

可是,沒有等到我接下去的話,他已然如利箭一般衝刺過來,一把將我摟進懷裏,那樣的緊,幾乎叫我窒息:“不管你是誰,不管是誰派你過來,你既然來了這裏,既然叫我看到了你——便休想再逃!”

那之後,他便強迫我陪他,我看他冰冷的笑意,瑟縮著脖子問:“你要封我為妃嗎?”

娘親說過的,隻有自己的相公才能同床。其他人,就算是王上,也不能這樣任意輕薄。可我最後還是屈服了,隱隱秘秘來他的寢宮,不被任何人發現,那樣見不得光的樣子。

我肯這樣,自然是因為怕死。

想他拿了一把寶藍冰劍架到脖子上,森冷的氣息立馬叫我折了腰,任他抱著我躺在被下,耳邊是他嘲諷不屑的話:“你,不配。”

他一至午夜便睡不安穩,想來是作孽太多,噩夢時時折磨他,我抱著他的頭,輕輕撫慰,卻聽他一句句在我耳邊輕喚:“阿月。”

阿月是誰,我不敢問,我在猜測,我一定是與那個叫阿月的人十分相似,他才破天荒赦免我闖他寢宮的大罪,還賞了我這麼一個陪床的榮譽職務。我想我這麼多年不死的原因,很大程度上依賴我這張臉,這張會讓他時常會不經意間,流露出恍惚神情的臉。

我繼續想,阿月一定是個幸福的人,被這樣尊貴無雙的男子念叨在心,片刻不忘,能成為他心上的傷,絕對是個風華絕代的人兒。可我看著鏡中那張臉,便怎麼也想不出阿月究竟是怎樣勾搭上這個索羅王的。

【3】

像我這麼來曆不明的女子,他這麼心思縝密定會徹查,特別是那日他脫口而出的質問:“誰派你來的?”叫我冷汗涔涔。

這王宮真是心機勃勃波瀾詭譎,他這王位定是坐得極不安穩,難免暴力狠辣一點。我也是聽娘說起的,曆代帝王打下江山,從來都是難守,亂臣賊子遍地開花,有多少人表麵服從,就有多少人暗地謀劃篡位。

他要奪權要削藩,阻力太大,特別是那個清河王。一副謙謙君子溫良恭謹模樣,整日裏一襲白袍加身,路過滿枝桃花,花紅雨下如一支出牆紅杏,風流俊俏,不知折煞多少少女心。

我也在那一排候著的少女行列,見到這樣一副宛若畫裏走出的風姿俏骨,隻是暗中嗤了一聲,隨即低眉。

許是我垂頭的樣子在一眾怔愣的桃花眼裏十分紮眼,他走過來,用那玉骨折扇挑起我的下巴,見到我的樣子,先是怔住,隨即灼灼笑開:“你叫什麼名字?在哪裏做事?”

那時我剛被賣進宮,都是清一色的小丫頭,遇見身份尊榮的王爺自然得停步候駕,哪曉得會被他看上。旁邊公公反應極快,立時彎腰答話:“她是剛進來的丫頭,還沒被分派,若是王爺喜歡……”

清河王眯著眼睛笑看了我一會,隨即拿了玉骨扇點了點手:“不用了。”他大笑著離去,像是得到了什麼珍貴的寶物,滿眼風流韻色,十分的好心情。

這便是清河王,溫潤如玉翩翩無害的樣子,卻擁有邊塞十萬兵力,是懸在索羅王頭頂上的一把利劍,是讓他夜不能寐的心腹大患。

我並未將這個小插曲放在心上,被分派到一個僻靜的庭院,聽聞索羅王時常會在這邊散步,那麼我麵聖的頻率便十分高發。

是他人有意為之,我並不想讓人如願,於是多數時間是躲著的,運氣不好時撞上,也是垂頭哈腰,決計不讓這高高在上的王關注半分。

這般幾日,與我同為庭院下人的落魄畫師找到了我。他已在宮裏呆了許多年,還沒有被準許離開,我倆都是苦命人,惺惺相惜,於是我拜了他做師傅,他教我作畫,我則負責撫慰他沒有伯樂賞識的失意之心。

他確實有才,至今仍然被封在破院子裏隻是因為早年為索羅王作畫,未經允許擅自畫了些別的東西做點綴,索羅王深感權威受到挑戰,要砍他的頭,是清河王站了出來保住他,最終他被罰在這園子裏,畫完千幅園林圖才得離開。

“王爺對我有救命之恩。”他按著畫紙十分激動。

聽到這裏我甚感不妙,問:“他是不是交代你照顧我?”

他抿著嘴不說話,開始埋頭畫山水,一幅一幅的,壓滿了桌子椅子,整個牆壁上,也都是滿滿的園林圖,他邊畫邊小聲嘟囔:“我什麼都不會說,我是不會背叛王爺的。”

【4】

他確實沒有背叛,直到最後也沒有。

他死在那個桌角邊上,那個夜晚,卻是所有一切的開始。是我第一次正眼見到王,第一次被他以劍相指,第一次與他牽扯上千絲萬縷的聯係。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叫阿月的女子。

我確信索羅王調查了我,是他那日強壓我坐在妝台鏡前,一下下為我梳頭,三千青絲在他手裏,化作繾綣相思,他癡戀地將我摟在懷裏輕喚:“阿月。”

他是個瘋子。

無論白日裏對著誰,他都是一副目中無人冷厲專斷的暴君模樣,入夜看著我,便會化作情意綿綿的好夫君。

他的身體裏像是住了兩個人,一個冷酷無情,一個溫柔多情。

他替我綰好發,替我描好眉,最後執起我的手,替我抹上蘭蔻。他蹲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動作,像在嗬護此生的至寶。

我怕得要命,現在的他,簡直像是被鬼上身。

我戰戰兢兢抽回手,他仰著頭看我,眼神迷離沉醉:“阿月,這是我們初見時的日子,你可記得?”我脊背上躥出幾絲涼意,瞅著壁上那把劍相距甚遠,心下有了些底氣,囁嚅道:“王,我不是阿月,我叫楚琉璃。”

他瞬間僵住,眼底的柔情蜜意如潮水退去。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目光陰沉:“孤知道,你叫楚琉璃,家裏還有一個等你回去救她的娘,你是誰,你來這裏做什麼,孤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你不必這樣一遍一遍地提醒!”

我一時愣在那裏,看他那樣嗜殺冷漠的眼神,連跪地求饒都嚇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