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禮貌性地和小吳點了點頭,還沒開口,小吳忽然一聲驚叫:“哎呀,媽,染發劑都掉到你衣服上啦!”說完,不由分說將我媽摁在椅子上,一邊重新將圍布係上,一邊柔聲囑咐:“閉上眼,我再給你按摩一會兒就可以洗掉了。”說完,又不見外地回頭衝我一笑,“姐,你先去屋裏吧,我這就給媽洗頭。”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怎麼進的屋,滿腦子回響的,都是小吳那幾聲親昵而又熟稔的“媽”。一種前所未有的失落,石頭似的壓在心上。

不得不承認,染了滿頭黑發的媽媽確實年輕了好幾歲。

“姐,今天我做飯,西安的特色小吃,油潑辣子麵,保準你喜歡。”媽還沒說話,小吳已經自告奮勇地挽起袖子和麵。我冷著臉,一回頭,媽媽正立在門口處,近乎哀求地向我使眼色,好像在說,不要冷落客人。

我轉過身子不理她。其實何須關照,這點最起碼的禮貌我還是有的。不過,看到小吳對媽媽的坦然、熱絡與親密,我還是有點兒鬱悶,一顆心起起伏伏的,滿是說不出的滋味。

4

半個小時後,油潑辣子麵端上桌,我習慣性地先坐到桌旁,正要舉筷,小吳做了一個令我慚愧的動作——她手腳麻利地將還在廚房忙碌的媽媽拽到飯桌旁:“媽,你快吃,這麵涼了就不香了,其他的活兒我來幹。”

一口麵哽在我的嗓子眼兒裏,令我麵紅耳赤。不得不承認,小吳對母親這種不經意流露的尊重,這麼悉心的體貼,這些年來,我和妹妹誰都沒有過。我們的習慣是,風風火火地回家,坐等老媽一通忙碌,飯菜上桌後風卷殘雲,然後抹抹嘴、拍拍屁股,又開路了。

陌生的小吳,給我這個不孝女上了生動的一課。

我羞愧得不好意思抬頭。

吃飯時,媽媽一個勁兒給我夾菜。旁邊的小吳眼圈驟然紅了:“姐,有媽的感覺多好啊……”

我紅著臉頻頻點頭,一餐飯下來,食不甘味。

吃罷飯,洗刷完畢,小吳從臥室拖出行李箱。我這才知道,原來她早就定好了下午回西安的火車票。

“姐,你送我去車站吧。”小吳主動邀約,我也正好想向她表達我和妹妹的想法。

出了家門沒多久,小吳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我媽是去年母親節去世的,送到醫院沒多久人就去了。我是家裏的獨生女,從小到大,一直被媽媽寵著。媽媽在時,那種寵愛習以為常,不覺得有什麼。現在,媽媽沒了,我忽然發現,生命就像被硬生生割裂出一塊。尤其是一想到今年的母親節,滿大街都是幸福的兒女,唯獨我成了被拋棄在荒野中的孩子,這種感覺實在讓人受不了。想來想去,我決定尋租一個‘媽媽’,一起過母親節。也是緣分,我遇到了咱們的媽媽。姐姐,我真心地懇求你和妹妹能接納我,讓我有機會補償自己對媽媽未盡的孝道……”

小吳熱淚盈眶地攥住我的手。望著她真誠的眼睛,我事先準備好的那些話,一句也說不出口。

送走了小吳,回到家,媽媽仍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的臉色。可是,我一句埋怨的話也沒有了。

剛剛,小吳那番話,好像一記驚雷,讓我意識到自己的狹隘和自私。仔細想想,“出租”母愛這件事兒,真值得我大動肝火嗎?媽媽不過就是想用自己的羽翼多庇護一個沒媽的孩子而已。為什麼我和妹妹隻顧忌自己的臉麵,卻疏忽了媽媽的善良和博愛。

而且,也是小吳的出現,第一次讓我意識到,母愛是有“期限”的。對待這份有期限的母愛,無論是我,還是妹妹,真的足夠珍惜嗎?雖然我們對媽媽也履行了做女兒的義務,但想想小吳給媽媽染頭發的細致,小吳對媽媽飯桌上的恭敬,我又羞愧難當。一個沒有血緣的孩子都能做到的,我和妹妹卻一直習慣性地疏忽著。

親眼目睹之後,我終於明白,媽媽之所以一再違背我們的意願,堅持“租借”自己的母愛,善良之外,她應該更留戀那份別樣的溫暖。

知道我不再反對她和小吳來往,媽媽異常欣喜,她從櫥櫃裏拿出好多西安特色小零食,還偷偷告訴我,昨天晚上,小吳替她將上衣的扣子重新釘了一遍:“年紀一大,‘紉’個針都費勁了,多虧這孩子細心……”

媽媽絮絮叨叨地說著,一雙眼裏滿是欣慰和歡喜。我愧疚地攬過媽媽的胳膊,暗暗發誓:從今天起,我不僅要關心她的身體和生活,更要做媽媽貼心的“小棉襖”。萬一真有一天,媽媽不在了,也許,我們的心頭,才不會追悔和遺憾吧。

穀春林摘自《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