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田的朋友
編者語
作者:黃驚濤
吾鄉邵陽向西而行兩三百裏,有一地,山川奇崛,鬼雄人傑。那裏的日月似乎與其他地方的日月不是同一個,那裏的人鬼仿佛與其他地方的人鬼也不是同一群,且多年來,那裏的天人相隔很近,人鬼未曾分別,那裏的閻王老子與玉皇大帝在同樣高的王座上打盹、或者行使權柄,而領袖卻與庶民隔得山重水複。
此地是湘西。中國的望氣家動不動就說這裏有天子氣,那裏有帝王氣,那麼湘西凝聚的,始終是一團巫氣、鬼神氣。得此氣者,日月成化,氤氳造化,便成獨樹一幟的鬼才。我的一位姓田的朋友就是其中之一。這位姓田的朋友想必不是春秋戰國時曾王霸於諸國的田氏家族的後人,因為他乃土家族之後裔—這個族群,以出土司與土匪而著名。毫無疑問,“田”與“土”是我的這位作家、編輯家朋友身上重要的印記。“田”是他的姓,也是他的田園與家園,是出產糧食和埋葬先人的地方;至於“土”,既是他的族,也是他的生命起源、著落之處。
我認識這位姓田的朋友時日並不久長,但我近讀其文、遠觀其人,便感受到了他身上那種深厚沉鬱卻也可以飛揚升騰的土地情懷。此種情懷,尤其是在他多貪了幾杯、而我也多貪了他的幾杯之後,便與酒一起流淌出去、流露出來。中國從不乏鄉土作家,但他們的鄉土與我這位朋友的鄉土完全不是一回事:別人的鄉土裏種豆種麥,他在鄉土裏種刀種戈;別人的鄉土裏人物如植物般靜止,而他的鄉土裏的人是行動的,不止是行動,而且是揮劍的俠者、手持重兵器的刀客。總體上說來,人家的土地就是土地,而他的土地卻是一方飛毯,隻要他勤快些,多動一動筆,那塊土地便總可以飛起來,能夠降落於都市房屋的頂層,也可抵達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生於土地而不粘連於土地,在土地上不像別人那樣用蠻力而更多地使用想象力,是我對這位田姓朋友文字的粗淺觀察。有想象力的人不免放任,我的這位姓田的朋友亦如是。我無法想象他當年是如何從戒律森嚴的部隊中打滾過來,也無法想象在繁忙的編輯家生涯中他又如何做到維持一本名刊聲譽幾十載而不墜,我的想象力不夠。在支架裝進他的心髒、血糖血脂等“三高”高山仰止之時,我見他依然是酒桌上的勇士,指尖上不時地灰飛煙滅。我對他唯一的批判來自於他對自己肉體的不太尊重(或許是太尊重,需要煙酒來供之?),而我對他最大的讚美則在於他對朋友精神上的尊重,至少我是其中極大的受益者之一。這種受益絕不是因為喝了他的酒、抽了他的煙,而是一種精神上的激蕩或者說蕩滌。對於這位長我一輪、乃是父執輩的家夥,我們常常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拳,互相勾肩搭背、撫頂捶胸,但常常在這個時候,我的內心是敬的、誠的,隻是把這種誠敬換成了一種沒大沒小的表達。這時候,我亦常覺邵
陽與湘西相距無幾。
我的這位朋友,便是田瑛。昔日的屈原大夫曾從湘西的邊緣地帶涉江而過,徘徊不前,步步追懷他的疼痛的故國;昔日的沈從文先生從鳳凰出走,以其文字的溫潤,浸漬於整體的文化中國,那麼,我的這位姓田的朋友,則在他的文字中、人生裏,做他的桀驁不馴的性情土匪。此等土匪,我願以土司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