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錢鍾書為什麼沒有被打成右派?(1 / 3)

錢鍾書為什麼沒有被打成右派?

人物·真名士自風流

作者:錢之俊

1949年,麵對改朝換代的變革,錢鍾書夫婦最終選擇留在國內。楊絳說:“解放前,我們是讀過大量反蘇小說的。但我們不願遠走他鄉去當二等公民,仰洋人鼻息。我們愛祖國的語言文化,也不願用外文創作,所以在世局嬗變之際選擇留下。謠言傳說共產黨要‘殺四十五歲以上的知識分子’,憑常情可以否定,或隻算我們‘短命死矣’,不願離開父母之邦。這是實話實說。”“我們發現新中國並不像反蘇小說中所說的。我們既然隻求‘坐冷板’,端上‘金銀飯碗’生活無憂,有書可讀,還要求什麼呢?”(吳學昭《錢鍾書為什麼沒有被劃成右派》,《大公報》2010年11月7日)“我們如要逃跑,不是無路可走。”(《我們仨》,第122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版)其實早在1948年,香港大學就曾約錢鍾書去任文學院院長,1949年,教育部長杭立武邀他去台灣大學任教授,朱家驊許給他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職位,牛津大學也約他去任Reader。但他們寧死都不願離開大陸這片故土,以最壞的打算留在國內,以最低的要求求生於新中國,所以結果往往使他們有“始願不及此”之感。

“有驚無險”的1957

1957年的春天,天氣異常。《顧頡剛日記》4月9日記:“今日仍大雪,北風頗厲,以清明後四日而有此,為我生所未見。氣候又降至零度下,如此倏寒倏暖,不知又病倒幾人!”(《顧頡剛日記》第八卷,第229頁,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版)京城裏病毒肆意,流感流行。

楊絳說,就在這個早春時節,錢鍾書被請到中南海,親耳聽到毛澤東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講話。他可能參加了3月份的全國宣傳工作會議。當時多數知識分子都認為毛決定發動以反對官僚主義、宗派主義、主觀主義的整風運動,號召鳴放是真心誠意的,感到很興奮。錢鍾書的好友傅雷參加完全國宣傳工作會議後,在給國外的兒子傅聰的信中寫道:“此次會議,是黨內會議,黨外人一起參加是破天荒第一次”,“我們黨外人士都暢所欲言,毫無顧忌,倒是黨內人還有些膽小”,“毛主席的講話,那種口吻、音調,特別親切平易,極富於幽默感;而且沒有教訓口氣,速度恰當,間以適當的Pause,筆記無法傳達。他的馬克思主義是到了化境的,隨手拈來,都成妙諦,出之以極自然的態度,無形中滲透聽眾的心。講話的邏輯都是隱而不露,真是藝術高手”,“我的感覺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確是數十年的教育事業,我們既要耐心等待,又要友好鬥爭;自己也要時時刻刻求進步——所謂自我改造。”(《錢鍾書:20世紀的人文悲歌》,第552頁,花城出版社1999年版)他的興奮、激動、虔誠溢於紙麵。毛的一席話就讓他對其頂禮膜拜,可見講話多麼具有煽動效應。即使如此,像錢鍾書這類知識分子,對形勢的認識仍保持了足夠的冷靜和保留。費孝通在1957年3月24日《人民日報》上發表《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寫出了當時這一部分知識分子的顧慮:“對百家爭鳴的方針不明白的人當然還有,怕是個圈套,搜集些思想情況,等又來個運動時可以好好整一整。……‘明哲保身’‘不吃眼前虧’的思想還沒有全消的知識分子,想到了不鳴無妨,鳴了吃不定自討麻煩,結果是何必開口。”“早春天氣”,說出了許多人對形勢的看法,傳達了他們複雜的心緒,從一個側麵“標示當時一部分知識分子在社會政治潮流中所處的‘夾縫’位置,以及他們難以把握自身命運所必然產生的複雜的思慮。”(洪子誠《1956:百花時代》,第23—24頁,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初春時節,天寒料峭,錢鍾書心裏惦記著父親錢基博的病。這時冒著嚴寒,他來到武昌。對當時的社會政治情勢,他似有預料,在這一年寫下的《赴鄂道中》詩五首最後兩首中,他寫道:

弈棋轉燭事多端,飲水差知等暖寒。

如膜妄心應褪淨,夜來無夢過邯鄲。

駐車清曠小徘徊,隱隱遙空碾懣雷。

脫葉猶飛風不定,啼鳩忽噤雨將來。

楊絳說後兩首詩寄寓了錢鍾書對當時情形的感受。許景淵解讀後兩首詩說:“‘反右’之大潮即將到來,山雨欲來,風滿高樓,一時人心惴惴,詩中‘脫葉’‘啼鳩’句喻知識分子之心態也。‘邯鄲無夢’‘妄膜盡褪’則言先生胸懷高曠,超然物外,妄念全消,自不致再墮塵劫矣。足徵詩人穎悟,見微知著,故能擺脫塵煩,得非所謂機動心應者乎?”(許景淵《從錢鍾書先生學詩散記》,《記錢鍾書先生》第9頁)“脫葉”二句尤其形象地表現了“放”而將“收”前夕知識分子的惶惑心理。脫葉猶飛,風向未定;古人過此,尚有黃粱美夢可作,而他夜過邯鄲,正是入夢之時,卻早已妄心全息,如膜褪淨,連夢都沒有了……(吳忠匡《記錢鍾書先生》,《隨筆》1988年第4期)錢鍾書曾在1986年4月把這兩首詩寫贈與錢基博的學生吳忠匡,以紀念吳在“反右運動”裏的遭遇(1957年吳被補劃成右派)。

錢基博在1949年後,也選擇留在大陸,一直在武漢華中師範學院(即華中師範大學)就職。這位著作等身、深受尊重的國學大師,對新中國充滿了熱情和期望。1953年(67歲)開始,他身體轉差,說話有困難,不再去教室上課,而是在家幫助指導青年教師。1957年春,兒子錢鍾書再次來探望他時,他已病勢沉重。此前,錢鍾書每年寒暑假都會來武漢探望雙親。誰也沒料到,此番一別,父子竟成永訣。

4月,中共中央正式號召黨外人士“幫助黨整風”。文學所內立即組織號召鳴放。但錢鍾書並不“買賬”,依舊“咬緊牙關”。“我們認為號召的事,就是政治運動。我們對政治運動一貫地不理解。”(《我們仨》第135頁)“風和日暖,鳥語花放,原是自然的事,一經號召,我們就警惕了。上麵一再號召鳴放,四麵八方不斷動員催促,請客吃飯座談,鼓動鳴放。其中有我們的老相識,也有人是我們心目中的政客。幾位老相識還親自登門來敦勸我們鳴放;當初號召知識分子改造是他們,這會兒號召鳴放罵黨也是他們。我們兩個不鳴也不放,說話都正確。錢鍾書說:‘難得有一次運動不用隨聲附和。’”(吳學昭《錢鍾書為什麼沒有被劃成右派》,《大公報》2010年11月7日)

5月,他的叔叔錢孫卿正參加全國人大會議。當時有部分民主人士代表的座談會,錢孫卿十分猶豫是否要提意見,就召集在京親戚商議。大家意見紛紜,錢鍾書夫婦卻一言不發,隻是靜靜聽著。但在最後,錢鍾書很堅決地說:“根本就不要說。”(許大雄《我與〈圍城〉中的趙辛楣》,《文彙報》2010年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