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東風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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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則音
楔子
牢外雷電交加,似乎是積攢了一個盛夏的力量,在這一刻終於轟然爆發。明日便是立秋,迎接我的並非秋天裏的清冷,而是腰斬的酷刑。
老獄卒對我道:“侯爺,可有什麼心願是小的能為您完成的?”
我屈起一腿,將手支在膝蓋上撐住下巴,閑散地看著他一笑:“你倒是個記恩的人。”
獄卒道:“侯爺的救命之恩,小的不敢忘。”
“如此……”我笑,“如此,便勞煩你在我死後,將我燒成灰在一個大風的日子裏……揚了吧!”
獄卒驚愕地看著我,萬萬沒有想到我的遺願竟是如此。
“這世間本就沒有我的位置。我活著的所有意義皆為了那個人,既然她不稀罕,就算我留下自己的屍骨又有什麼意義。”
獄卒不知我說的是誰,隻訥訥地看著我。大約過了半炷香的時間,我無言,他也沒有多說什麼便悄然退下。
幽暗昏惑的走廊中偶爾跑過幾隻老鼠,牢壁兩側的燈火映照出凝結在地上的血泊。我緩緩地躺下,牢中陰冷的風刮過,穿過我的手指,倒像是那人指尖的涼意。
那人……那個人。我笑了許久,垂下眼,終究有淚落了下來。
一
我第一次見到那個人,是在王兄的酒宴上。我喝了很多酒,腦袋昏昏沉沉,恨不能立刻找張床躺了睡去。我這樣一個落魄王子,也沒多少人勸酒。隻是我心中煩悶,瞧不慣王兄誕辰酒宴的熱鬧。
朝中文武百官全都來了,個個諂媚討好,送上的賀禮一個比一個珍奇。我撇著嘴看著這一切,心尖都是冷的。
我知曉自己的地位——一個庶出的、無權無勢,默默無聞的王子。不論是哪一方麵都比不上出身高貴深得父王喜愛的王兄。
我自想著心事,冷不丁地被嘩啦一陣刺耳的聲響嚇了一跳,勉強抬眼,卻瞧見大殿中央突然變出了一個鐵籠子。
王兄從酒案後站了起來,睜大了一雙眼瞧著那鐵籠子。宰相李程衝王兄拱手道:“老臣聽聞殿下豢養多年的鮫人前一陣子病死,殿下甚是傷心。為替殿下解憂,老臣特命人在鮫場尋了一個一模一樣的來,殿下且瞧,像是不像?”
我聽他說這話,也隨著眾人一起探出身子往鐵籠中看去。
我是見過那個死掉的鮫人的。他長得很美,是個雄性鮫人。然而,鐵籠中的那個鮫人卻披頭散發,赤裸著上身。他用雙臂抱住自己,畏縮在籠中的一角。我瞧不清他的麵目,王兄同樣瞧不清。他繞過酒案走到籠子邊,從侍從的手中接過一隻長挑子。他將長挑子伸進籠子裏,挑開那鮫人墨藍色的發,挑起那鮫人尖小的下巴。
接著,我便聽到王兄倒吸了一口冷氣。
所有人都忙著賀喜王兄,說瑰寶失而複得。王兄的臉上光彩大放,亦興高采烈起來。
我眼中其他人都看不見了,我隻看得見籠子裏的那個鮫人。他慢慢抬起的目光,膽怯地梭巡在人群中。那目光顫抖著掃過王兄的臉,掃過李程的臉,掃過我的臉。
我腦中一片空白,陡然跳了起來翻過酒案,一邊脫掉外袍一邊朝鐵籠奔去。耳邊一陣騷亂,我便也顧不得了。我奔到鐵籠邊,奔到他身邊,雙臂伸入籠中,將外袍輕輕地披在他的身上。
所有人都告訴我,鮫人,低賤卑微,與畜生同類。
可那時候,我像是著了魔。我隻知道,眼前的鮫人還有一條未化的魚尾。他還是個未成年的鮫人,一個未成年的雌性鮫人。
她在人群中不斷梭巡的膽怯目光,是在求助,求人挽救她僅有的尊嚴。
我為她披上外袍,看見她白得泛藍的皮膚上有淺淺的鱗紋。我從未見過鮫人的鱗紋,驚訝之中,便也回過神來。
王兄衝我笑道:“寧安,你也喜歡這鮫人?”
我訥訥地站起身,撓了撓後腦勺卻不知如何回答,隻得抬起頭衝王兄幹笑道:“臣弟怎會奪兄長所愛,臣弟隻是……隻是……”我結結巴巴許久,卻終究是笨嘴拙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王兄命人打開鐵籠,卻被李程攔住。
“殿下有所不知,這鮫人性子極烈,為了捉住他,老臣折損了六個家丁……”
王兄打斷李程的話,一邊用手勢命人打開鐵籠,一邊說道:“隻不過一個小小的鮫人,能奈我何?”
我見著王兄將那鮫人抱起,見著那鮫人依偎在王兄的懷中。眾人皆驚歎這鮫人的溫順,更說是王兄的威嚴讓這鮫人順服。
燈火明亮之中,眾人阿諛奉承裏,那鮫人低垂的眼睫微微抬起,藍眸轉動,似乎早就知道我一直在遠處看著她。她隔著人群靜靜地望著我,目光澄澈美麗。她沒有開口,可我卻知道,她在用目光向我酬謝。
我永不會忘記那目光。即使我死了,即使我肉化土,骨成灰。
這一年,我十三歲。
二
之後有很多年,我都未曾見過她。
隻是聽說了一些關於她的傳聞。傳聞說王兄寵她愛她,夜夜與她笙簫達旦,就連朝政也開始懈怠。
這件事終於被父王知曉。父王震怒,下旨要將那鮫人處死。之後卻不知王兄使了什麼手段,父王收回旨意,卻將鮫人送入宮中,成了個粗使宮人。
王兄保全了鮫人的性命,卻從此與她兩相分離。
我聽到這消息時,心中卻隱隱有些高興。我是不願她同王兄在一起的。
那一日,我入太後宮中請安,順帶在花園裏逛了一逛。已是春盡之時,花落如雪。正四下閑逛,卻於假山後聽見一陣斥罵之聲。隨從正欲出聲,我卻抬手攔住了他。
在這宮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打算走開,卻陡然聽到一絲輕巧的聲音。
這嗓音不卑不亢,透著清冷。我便陡然想起了那雙藍色的眼睛。心中一動,腳步已率先邁了出去。
我再度看見了她。她穿著青色的宮裙,雖是垂著眼睫露出一副恭敬的模樣,可卻抬著尖小的下巴,一雙藍眸被眼睫遮住,目光倏忽,冷而傲。
宰相李程背對著我,可我一眼便認出了他的背影。我不知她犯了什麼錯,惹來當朝宰相的指責。
“這是做什麼?”我抬起下巴,有些緊張,卻仍舊做出一副威嚴的模樣。
李程身體一震,轉身連忙衝我行禮:“老臣見過寧安侯,侯爺萬安。”
“萬安?你在太後的花園裏教訓宮人,別說我萬安,怕是太後都萬安不了!”我嗤笑,冷睨著李程。
李程倒是鎮定,隻對我道:“老臣給太後請安,出來時便見這賤婢在此處偷懶,不免就教訓了幾句。”
李程並不畏懼我。我乃寧安侯,一個無權無勢的侯爺罷了。
我轉頭看向她,她已垂下頭,讓我看不清她的臉色。
“如此,你可以退下了。”我朝李程揮手,頗有些不耐煩。
李程瞧了她一眼,還是朝我行禮退下。
“你如何了?”我走到她身邊,伸手扶她。
她抬起頭看著我,突然開口:“是你?”
我一下子就高興了,原先忐忑的心情一掃而光,衝她點頭:“是我。”
她衝我笑了一笑,這笑容雖淡,卻足以讓我心思雀躍。她向我行禮,身體卻陡然倒了下去。我駭了一跳,彎腰接住她。她在我的臂彎中睜開眼,虛弱地同我道:“許是站了太久,頭有些暈。”
我瞧著她蒼白的麵色,心疼得緊,連忙蹲下來對她道:“上來,我背你。”
她遲疑了一會兒,終究伏在了我的背上。
我小心翼翼地背著她。心裏想著,奶娘說得沒錯,鮫人的血是冷的。她伏在我背上,似一塊冰,呼出來的氣息,拂在我耳側,也是冷的。
我心裏緊張,腦袋傻了,脫口而出:“你冷嗎?”
她一愣,笑了起來,身體在我背上微微顫抖:“侯爺說什麼笑話,鮫人天生體寒,並不畏冷。”
我也笑了起來,又問道:“在這宮裏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背上的人沉默了一會兒,才用她特有的清冷音調說道:“並不委屈,待了這麼多年倒也習慣了。想當初在王子府內如何,如今又是如何。兩相比較,侯爺定覺得我說的是假話。”
“那倒也不是。”我想了想,說道,“每個人總有每個人的活法。”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侯爺這句話說得很是從容。”
我訕笑道:“我隻是一個默默無聞的王子,若不抱著這種想法,又如何受得了別人的白眼嘲諷,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
我這話說完,她也無言了。一路上兩個人默默無聲,直到將她送回居所。
“侯爺!”
她喚住我,在我即將離去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