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飛,你不可以哭,大男人不能哭的!”她用手抱緊了他的頭,大大地震撼而惶恐了,“我再不出走了,永不!永不!我答應你!永不出走了!”
他把麵孔藏在她的頭發中,淚水浸濕了她的發絲。
一時間,他們兩個緊緊地依偎著,緊緊地摟抱著,室內好安靜好安靜,他們聽著彼此的呼吸聲,彼此的心跳聲,兩人都有種失而複得,恍如隔世的感覺。好久好久,靈珊才輕輕地推開他,凝視著他那因流淚而顯得狼狽的眼睛,問:
“你怎麼找到我的?”
“哦。”他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注視著她。“昨天下午,我正在上班,你母親打了個電話給我,告訴我你出走了。她把兩封信都念給我聽了,說實話,我實在不太懂你那個南極度假,無腦妖怪的怪話。可是,我當時就慌得六神無主了。我飛車回台北,在路上,我想,你或者會去醫院,於是我先趕到醫院,見到你那個北極人……”
“北極人?”她不解地。
“那個邵卓生。”
“邵卓生怎麼會在醫院裏?”
“他前天晚上就去醫院了,和你分手之後就去了醫院。一直睡在候診室的椅子上。”
“什麼?”靈珊一怔,忽然忍不住,就大笑了起來,一麵笑一麵說,“我的南極是回家,他的北極是去醫院!妙極!妙極!他居然買了火車票去醫院!哈哈,妙極了!”
看到她淚痕未幹,竟破涕為笑,韋鵬飛感動而辛酸,呆呆地望著她,他竟出起神來了。
“後來呢?”
“後來,他告訴了我南極北極和那個無腦人的故事……”他停住了,盯著她,“你拒絕和他組織傷心家庭,而要我和欣桐破鏡重圓?你知道嗎?破鏡重圓的結果,也是組織傷心家庭!”
她不語,睜大眼睛望著他。
“我和北極人談了半天,並沒有得到你失蹤的絲毫線索,欣桐也急了……”
“阿裴?”
“我離開醫院的時候,阿裴要我轉告你幾句話。”
“什麼話?”
“她說,捧在你手裏的幸福,千萬不要轉送給別人丨因為對別人不一定合適。她說她這一生不會再做傻事了,因為人死過一次,就等於再世為人,不但大徹大悟,而且她上輩子許下的諾言,這輩子應該兌現!”
“上輩子許下的諾言?”她狐疑地。
“她說你會懂!”
她沉思著,忽然,她腦中靈光一閃,她記起來了,阿裴割腕後,暈倒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掃帚星,我下輩子嫁你!”會嗎?會嗎?這就是那諾言嗎?有此可能嗎?又有什麼不可能呢?邵卓生原就優秀而憨厚,是值得任何女人去付托終身的!何況,老天有眼,該給那“北極人”一個好姻緣嗬!她心中歡暢而激動,整個麵龐都發起光來,她滿麵光彩地對著韋鵬飛:
“後來呢?”
“後來我回到你家,談起你那張去南極的車票,我想,你一定往南部跑,於是,我以台南為中心,到嘉義為半徑劃一個圓,調査每家旅社,這樣,今天淩晨五點多鍾,才査出你昨夜住在嘉義的旅社名稱,我立即開車到嘉義,你已遷出旅社,但旅社的侍者告訴我……”
“我買了到阿裏山的車票。”她輕歎著,又低低嘰咕了一句,“幸好沒去九笨頭!”
“你說什麼?”他聽不清楚,“九個什麼頭?”
“別管它!”她的眼睛清亮如水。“後來呢?”
“後來——你坐上七點四十分的中興號上山,我乘下午兩點的光複號也上了山。”
“那麼,剛剛的電話,你是從旅館裏直接打來的?”
“從你隔壁一間,我訂了你隔壁的房間。”
“你怎麼總弄得到我隔壁的房子!”她嚇囔著。“你在什麼地方買的棉襖?”
“嘉義,我知道你沒帶衣服!”
“既然知道給我買,怎麼不給你自己買一件呢?你瞧!你穿得這麼薄……”
電話鈴驀然間又響了起來,靈珊驚奇地看著韋鵬飛。
“還有誰會打電話來?”
“你父母的長途電話!”韋鵬飛去接電話,補充地說,“我查到你的房間號碼,就打了電話告訴你父母,請他們晚一點打來,先給我們一些談話的時間!”他拿起電話,對著聽筒叫,“劉伯母,您放心,一切都好!劉伯伯,什麼?……不可能的!鉻釩鋼是一種合金,根本沒辦法分開……哦,好的!”他把聽筒遞給靈珊,“你爸爸要和你說話!”
靈珊眨了眨眼睛,挑了挑眉毛,癟了癟嘴,麵容尷尬,勉強地拿起電話,她心虛地叫了一聲:
“爸?”
“靈珊,”劉思謙惱火地說,“你這個無腦小妖怪把全家攪得天翻地覆,弄得我煩透了!恨不得今晚就嫁掉你!免得傷腦筋!”
“爸爸!”她漲紅了臉喊。
“哈哈!”劉思謙笑了。“你放心地在山上玩兩天吧,你姐姐會去幫你代課。靈珊,你可真會鬧故事啊。可是,唉!我喜歡你,小妖怪。”
“爸爸!”淚珠又湧進了她的曬匡。
“等一下!”劉思謙說,“楚楚要和你說話!”
“楚楚!”她的心髒怦然一跳,眼光就求助地看向於韋鵬飛。她怕這個孩子,她實在怕這個孩子。韋鵬飛走了過去,用手攬住她的肩,把耳朵也貼在聽筒上。
“阿姨!”楚楚那嬌嬌嫩嫩的聲音傳了過來,“你到哪裏去了?我媽媽說,是我把你氣走了!阿姨——”她拉長了聲音,軟軟地說,“你不要生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罵你是妖怪,我……我……我很想你!阿姨!你走了,我才知道我有多想你!”
“楚楚!”她啞聲喊,鼻子又不通氣了,淚珠在眼眶裏打轉。“我會——盡早回來!”
“阿姨,我唱一個歌給你聽好不好?”
“好。”她怯怯地說,心裏又嘀咕起來了,想起她那支“最怕爸爸,娶後娘呀”的兒歌。
可是,楚楚用那童稚的聲音,軟軟地唱起來了。唱的竟是一支久遠以前的歌,一支好奇妙好奇妙的歌:
月朦朧,
鳥朦朧,
點點螢火照夜空。
山朦朧,
樹朦朧,
唧唧秋蟲正呢噥。
花朦朧,
葉朦朧,
晚風輕輕叩簾櫳。
燈朦朧,
人朦朧,
今宵但願同入夢!
她唱完了,然後,她細聲細氣地說:
“阿姨,你看,我記得你唱的歌!”
靈珊說不出話來了,她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那麼久以前哄她睡覺時唱的歌,難得她竟記得!她握著聽筒,整個人都呆住了。對方不知何時已經收了線,她仍然握著聽筒發怔。韋鵬飛輕輕地從她手中取下聽筒,輕輕地放回電話機上。他的手從後麵輕輕地環繞過來,輕輕地擁住了她。他們站在那落地長窗前麵。
窗外,正是月朦朧,鳥朦朧,山朦朧,樹朦朧的時候。窗內,卻是燈朦朧,人朦朧,你朦朧,我朦朧的一刻了。
他們靜靜地站著,靜靜地依偎著,靜靜地擁著一窗月色,靜靜地聽著鳥語呢噥。人生到了這個境界,言語已經是多餘的了。
——全書完——
一九七六年九月二十六日淩晨初稿完稿
一九七六年十月一日晚一度修正
一九七六年十月二十一日再度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