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的捉來高吊起,細的捉來下油鍋(1 / 1)

大的捉來高吊起,細的捉來下油鍋

情感

作者:陶喜寶

按父親的說法,我的第一次求學經曆,就是被兩泡尿攪黃的。

1988年9月開學前一天,父親趕了個大早去奶奶家把睡眼惺忪的我從那間幾乎要坍塌的木床上拉了起來。我們要去他的高中同學、南天湖鎮中心小學一年級班主任付曉林家中作客。

作客的本意,一是父親想要他高中最好的朋友還錢,再找他借點兒。山上幾十畝烤煙葉子正是需要錢的時候,偏偏資金周轉不靈,父親緊缺這筆錢。二是父親想讓五歲零兩個月的女兒到付老師的班跟班讀書。

“去學校央大點兒個事嘛,也不是說非要你正式讀書。我們原本想,在付老師屋頭暫住,我和你媽放心,哪曉得你從小是個流尿客啊!”多年以後,父親向我講述我的這段入學經曆時,拋開其他,隻以“流尿客”收尾。

據父親回憶,第二天早晨吃過早飯,關於我的入學問題,付老師與父親開始了如下對話:

“你嫂子說,陶妹兒昨晚睡覺流了兩次尿,棉絮都濕透了。”付老師話語裏多了一層責備。

父親臉上有些僵,用手摸了摸我稀疏且黃的淩亂短發:“她五歲多了,按理說不該還在尿床啊!”付老師輕哼一聲:“人哪,都該認命!把娃兒丟起,去深山老林裏種什麼烤煙葉子,折騰來折騰去,賺不到錢不說,娃兒也造孽!”

付老師完全忘記了,是視他為高中時期最好的朋友我的父親“拋家棄子”在深山老林種烤煙葉子折騰來的錢借給他,他才得以托關係從村小老師變成了鎮中心小學老師。

高中同學付曉林話鋒轉得如此之快,父親一時竟無言以對。喊他還錢,讓女兒暫住他家借讀,兩個念頭被付老師那句“人哪,都該認命!”擊得潰不成軍。

“明年過了再說陶妹兒入學的事。”付老師說完這句話,又讓付師母給我塞了幾顆花生糖,就以趕時間去學校上班為借口,禮貌地把父親和我送出了門。如你所知,父親那天既沒從他高中最好兄弟夥那裏拿到一分錢,也沒能把我成功送進學堂。

回到奶奶家,父親下了一個決定。很難說是受高中舊友的刺激,還是別的什麼。父親開始收拾我的衣物。奶奶踮著一雙小腳跟前跟後問:“娃兒不住我屋頭了?娃兒要跟你一路回去?”父親答:“媽,陶妹兒跟我們回山上住。”奶奶不動聲色地告起狀來:“這個娃兒啊,一頓喝兩碗稀飯,還看不住我的羊,也牽不動我的牛。晚上盡是流尿,我天天給她換,天天給她洗,都洗不過來喲!”

父親看一眼床邊那些皺成一團的小小衣裳,不說別的,隻說:“媽,這一年給你添麻煩了。”

“你們這個月買來的米、油、麵和肉,你弟妹生娃兒,我就全部勻給他們了哈?”奶奶追出門來,希望父親給個肯定回答。

“好,你說了算。”父親沒有回頭看。年輕的父親隻是一邊抽煙,一邊摩挲著我發黃的小臉,說:“幺女,爸爸帶你回家,再也不留你一個人。”

父親不知道的是,奶奶每個月都要把他買的米油麵肉送給幺爸。

父親不知道的還有,我在奶奶家喝了近一年的稀飯,因為營養跟不上才成了流尿客。

回程是長長的、仿佛永遠也看不到盡頭的山路。一陣風過去,成片的鬆林發出怪響。我躲在父親身後,怯怯地牽著他的衣角。父親一把把我舉在肩頭:“幺女不怕,爸爸教你念咒招。”

“大的捉來高吊起,細的捉來下油鍋。”

兩句鬼城人都懂的話。

“幺女,如果你以後怕,大聲念這個咒招,就什麼都不怕了。”父親說。

五歲零兩個月的我,就這樣跟著父親在山路上念:

“大的捉來高吊起,細的捉來下油鍋。”

這兩句咒招,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學習到的故鄉俚語。

後來,父親和母親照例折騰,種烤煙失敗,又去鎮上養豬賣,又去了新疆。可是無論去哪裏,父親再也沒有建議把我和哥哥放在任何一家親戚或朋友家寄養過。他們去哪裏,我和哥哥就去哪裏。

多年以後,提起我的第一次求學失敗經曆,父親別的不再提,隻是拿“流尿客”取笑我。可是,於我而言,輸了學堂又如何?我還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