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小院與大院(3 / 3)

朋友姓賈(即後來的小說家狗子),自小便在這座花紅葉綠的大院裏跌打滾爬。根據父母的官職一一他也算高幹子弟吧,喜歡在老式的工作手冊裏寫點卡夫卡風格的劄記,不太願意出門做生意,性格中有點閑散的禪境。他在大院裏還有幾位小時候在同一幼兒園看圖識字的鐵哥們,周末之夜大夥找一處閑置舊家具的空房間,以深色床單代替窗簾掛起來,沿牆根擺一溜五星啤酒,然後拉開褪色的八仙桌,劈哩啪啦地搓麻將。介身其中,我感受到他們習慣周期性的搓麻將,似乎並不完全為了消磨時間、打發寂寞,分明借助這平淡溫和的氛圍清點心事呢。夜深人靜、恍若隔世的大院,雖安插於鬧市之中,卻彌漫著濃鬱的田園情調。給都市裏勞碌的遊子心靈以一種特殊安全感……

北京的大院,我似乎是很熟悉的了。然而即使我每天的夢都安置在其中的某一幢樓房裏,我,仍然是一位冷靜的旁觀者。因為我已習慣了以長安街上外鄉人的身份,來發現這座偉大城市所無處不有的平凡的美感。

在結束一年搬數回家候鳥般東挪西遷的流浪生涯之後,我終於改變了認為家的形式不過是一隻稍大點的旅行箱的看法。單位在沙灘北街的文化部老宿舍區給我分了間陋室,我終於可以把浪跡天涯的心寄存在這裏了,安安穩穩地吃點利息。那裏又是一所簡直帶有文物性質的大院,張中行老人在《府院留痕》中講解:“這個大院落,指坐落在北京景山之東一條街舊名馬神廟,民國後改景山東街,大革命後改沙灘後街、西部路北高牆之內那個大方塊,早是清乾隆時期的公主府,中是清末起的國子學一京師大學堂,後為國立北京大學第二院(理學院》。”至於我住的院落,僅僅是舊公主府附屬的部分,“路北第二個門,原北京大學的西齋,男生宿舍中麵積大、牌號最老的,1904年所建,現在門戶依然,但已成為文化部的宿舍”、我住的俗稱老灰樓,三層,四麵回環,留一豁道,明顯是模仿四合院的格式,天井寬敞得可舉辦足球賽;但幾棵槐樹、銀杏之間蛛網般係滿了晾衣繩;樓內每個單聞錦不足十平方米,僅可容一床一桌一幾,附帶壁櫥,是老北大的獨身教師寢室。北窗外的空地屯積著煤堆。為西側即是冬天燒水供應這一帶暖氣的鍋爐房。這幾幢老樓好幾次都想拆除了擴建,都被文物保護機構阻。我在昏暗的走廊上燒火做飯,生怕煙熏火燎影響了文物的價直,但轉念一想:或許多少年以後,在後人眼中,這恰恰增添了一個典故一一該有多麼好!有時深夜在院內空地上散步,一抬頭望見周圍黑黝黝的樓群一扇扇燈火通明的窗口,眼前便浮現出本世紀初那一批莘莘學子偎依的青燈黃卷,甚至,耳畔還會突然響起當時的琅琅書聲……假若一所曆史久遠的院落有其靈魂的話,這不失為一種回光返照吧!

向南麵臨街的方向走,可以瞻仰到老北大的紅樓一也箅那一時代中國教育核心之所在。而這條西通北海、東連美術館的大馬路,名叫五四大街,五四運動最初的學生遊行隊伍舉著旗幟與標語,就是由這裏出發的一雖然今天的車水馬龍已淹沒了那急促於曆史甬道的腳步聲。於是我心平氣和地邁動書生的步伐向西走,步行約五分鍾,就看見黑鴉如織的故宮後門,就看見文武百官、粉黛三千的清朝了。我不再遠足,而是在景山腳下駐步懸聽那山頭的鬆濤陣陣,曾經吊死過明朝的最後一個皇帝。文化部大院裏的好多居民,月初都去訂購了景山公園的月票以便每天清晨沿石梯的山路跑步,並去山頂的亭台樓閣練氣功、吊嗓子或花拳繡腿地舞一回劍。而我總是在景山公園門口轉過身來,過其門而不入,我總是在那塊刻有講解詞的雕花石碑前折回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