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枉貿德老人的心靈之樹(1 / 3)

有醫生說:在叢林裏生活一年,相當於兩年的城市正常生活。

最初幾天,我們主要是開車在附近考察。我問枉貿德有幾年沒有回來了?二三年?四五年?他都同樣會說:“是。”時間對他而言隻是數字概念,重要的是他又回來了。

我們考察了周圍十幾個土著遺址。它們都大同小異,一眼望去,除了荒涼還是荒涼,隻有土著人對土地的鍾情,每到一處都勾起老人們的歎息和驚喜。

這一天清晨,柔和的霞光映照,枉貿德早早坐在廚房兼會議室地上,他不喜歡坐在凳子上。

大家陸續來廚房,燒水衝咖啡、吃早餐。我帶來一些黃山毛峰茶葉,用一個果醬瓶泡上一瓶茶。這樣做的一個主要原因是提醒自己必須喝煮沸後的水。別看我們飲用的河水清澈見底,且是活水,但上遊可能有人將腐敗的食物丟進水,各種動物的糞便拉在水裏。為此,我們的考察隊伍裏的一位防火專家付出了沉重代價。本來拉肚子在我們中間算不上病,通常吃上幾片藥,休息一兩天就挺過去了。可那位專家到了第三天病情惡化,大量便血、高燒、全身浮腫。彼特急調來一架直升飛機,把病人送進了達爾文醫院。醫生診斷:嚴重腸胃道病毒感染,再遲一天就沒命了。

經驗告訴我,必須將水煮沸後再喝,但要每天堅持如此,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雖然當地土著人較能夠適應普通人不能適應的飲食和生活環境,但是,長期食用腐敗食物對任何人都無好處,

所以有醫生說:在叢林裏生活一年,相當於兩年的城市正常生活。

枉貿德坐在那裏已有好一會兒了,一句話沒有。看到他反常的表現,我奇怪地問彼特:“今天是什麼日子?”

“今天就是今天……這是對我們來說。”彼特好像領悟到我的意思,“但是對有的人來說,可是個特別的日子。”他說著瞟了一眼一語不發縮著頭的枉貿德。

“嗯,什麼時候走?”枉貿德終於開口說話了。

“讓我喝完這杯咖啡,這是我一天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喝上第二杯呢。”這話並不誇張。這裏所有的事都要彼特去操心,每天有做不完的工作。時常一天隻吃一頓晚餐,白天的精力都取決於早晨的這一杯咖啡,所以他調製得十分講究,那是用上好的咖啡豆,在篝火上現煮出來,不加奶與糖。他要慢慢品味,二十分鍾後,咖啡因會在他體內起作用,為他帶來精力,然後是沒有停息的工作。

今天,彼特隻用了大約十分鍾不到的時間,喝完了他的咖啡,也許他的心情和枉貿德一樣按捺不住。在我的記憶裏,這可能是唯一的一次。

彼特通過衛星電話簡略地報告了我們在叢林中的方位、當天的去向和工作進展情況,並向周圍幾個土著村莊和居點的人了解當地的路況和最近有什麼事情發生或正在發生。這是考察小組每天必須要做的一件事。如果外界在三五天內得不到我們的消息,立刻會派出直升飛機或采取有關搜尋措施,一旦出現這種情況,多半是凶多吉少。

過去一段日子,彼特已經在地圖上注釋了密密麻麻的標記和文字。從這張地圖看出,大家對考察工作付出了多少心血啊。它們包括最後一批土著人生活在這些地方的大概年代、遷移原因,以及發生在當地的重要事件(如各種宗教活動),如果需要,這些地方是否還有重建的可能。彼特向大家介紹了當天要去的方向和大致位置。他叮囑大家在沒有得到允許的情況下,不能拍照。事後我才明白,這不是叢林裏一般的地方,有一群強大的精靈“生活”在那裏。據枉貿德說,他在夢裏被告知,我們的出現可能會衝擊當地精靈已習慣了的生活,相機和閃光燈被看做是精靈們的殺手。聽上去有點令人擔心,途中難免出現意外,但是枉貿德堅持要去,而且有點迫不及待。因為,最近幾天枉貿德每晚都夢見一棵大樹。那樹就生長在那個神秘的聖地,多年過去,樹已長得很高。小時候,枉貿德老人特別喜愛來大樹下玩耍,他將這棵大樹當做他的知心好朋友,每當他受到其他孩子的欺負,他都會向這棵大樹哭訴心裏的委屈,時間久了,孩子天真無邪的心靈,感動了周圍的精靈。後來,枉貿德就在精靈的看護下,和這棵大樹一起生長。從此,樹就成了老人夢幻中的一棵大樹(Dream Tree)。就像米克對待他的月亮小山一樣,枉貿德老人時常夢見他心靈中的大樹。

枉貿德不時指點方向,走走停停,有時也會讓彼特關掉引擎,他要在沒有噪音的幹擾下,把手放到耳朵邊上,聚精會神地聽,不時絮叨幾句什麼,或者幹脆獨自一人下車行走。

這裏到處雜草叢生。雨季剛過,有些花兒還未完全凋謝,要不是事先聽到枉貿德對這裏的環境介紹,我會為這些漂亮的花草而歡喜一番。現在,這裏的一切在我眼裏都變得十分陌生,仿佛它們都是由精靈變成的虛幻的圖像。

“聽到了嗎?水流聲!”枉貿德驚喜地喊道,“對!就在這裏!”他動作敏捷得像隻兔子直衝左前方,大家緊跟在他身後。

我側頭豎耳用心去聽,隻有葉子落在地上和枯枝折斷的聲音。

彼特說:“在叢林裏,隻有枉貿德老人才有這種超乎常人的聽覺和感覺。”我對此毫不懷疑,七十多歲了,在叢林中奔跑的舉止和神情使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我們緊跟枉貿德,略有疏忽都可能失去他的蹤影。

半小時後,傳來枉貿德激動的聲音。我們隨聲趕到,眼見亂石中有一條很淺的細流,彎彎曲曲繞過幾棵大樹向叢林深處流去。枉貿德伏下身子,用嘴對著水流汲了幾口,並吩咐幾個孩子和大家照著做。如果遇上一條河,他們也會將嘴直接對著河水喝,這樣不會把水攪渾了,土著人譏笑白人總是用他們的髒手捧起水來喝。

枉貿德比所有的人更興奮,一直用土語叨叨不休,聲音或高或低。他忽而自言自語,忽而衝我們說上兩句,更多的時候他是在和看不見但卻相信是存在的精靈對話。他狂熱地飛奔,張開雙臂觸摸著雙手所能接觸到的樹木花草,反複高喊:“我回來看你們了……不要拒絕我的朋友,他們同樣愛你們……他們雖然聽不見、看不見你,但是他們知道你藏在大樹後、樹枝上。”

突然,激動的叫喊停止了。叢林裏傳來風吹樹葉的響聲。隻見枉貿德木然地立在一棵約四米高的樹前,附近堆滿殘枝,雜草叢生。樹身被砍得傷痕累累,有一半已經殘缺了。這樣大的樹,通常會有許多橫叉枝,但這棵大樹上的叉枝幾乎都已枯死。大樹再也經受不起任何震動,哪怕是在樹身上輕輕地拍一掌。我抬頭仔細望去,露出斷枝筋骨的樹幹上又冒出幾處新嫩的綠芽。事後,枉貿德老人告訴我們:有一天,幾處新芽也枯折了,那就是他離開人間的日子。

隻是片刻,老淚掛滿枉貿德的臉頰,他雙手不住地顫抖。平時不大受拘束的孩子們個個肅然。“哇……”一聲長哭,在林間回蕩。它震蕩在每一個人的心頭,也喚醒了周圍的精靈,來傾聽枉貿德自言自語的敘述。

枉貿德對著“大樹”用土語一口氣說了許多,好像兩個久別重逢的人,有說不盡的話需要互相傾訴。老人也不時地停頓下來,露出一副傾聽的神情,大家默默地瞧著老人的一舉一動,仿佛隻有“大樹”才真正地理解老人此刻的心情。後來我發現像枉貿德老人這樣可以和“大樹”對話的土著人,雖然不是很多,但也不是個別。枉貿德並不是在想象,他確實有這種本領。這是人對某種事物產生了堅定不移的信念,正如土著人對“夢幻”的崇拜勝於自己的生命,人的靈魂得到了某種程度淨化之後產生的一種功能。又好比說在土著人中流傳著某人具有日行千裏、穿山走石的本領,他的身體也許並沒有移動,但是毫無疑問,他的靈魂可以做到這一點。對於世代生活在叢林裏的土著人來說,叢林裏的一切都具有某種特殊的意義,它們早已是土著人生命的一部分。所以,當我們再來看枉貿德與“大樹”和精靈的對話,就不會覺得不可思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