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哉乾坤內吾道長悠悠——王治平《路上的記憶》讀後/袁伯誠
2006年夏秋間,我到固原探親訪舊,朋友和我教過的學生都向我推薦王治平寫的《路上的記憶》(以下簡稱《記憶》)一書。因治平與我有師生之誼,我當然關心他的作為,未等他贈書給我,便從別人手裏借來《記憶》,開卷第一篇《哦,故鄉的白樺林》就把我吸引住了,接著讀第二、三篇,兩天之內讀完了全書。我隻有在讀《莊子》、《史記》時才有這種熱切的心情。10月回到青島,靜下心來在細細品味的同時,又寫成了這篇專文。
(一)
《記憶》收集治平多年在報刊上發表過的散文40餘篇,記述了作者由少年—青年—壯年的人生曆程,用杜甫“大哉乾坤內,吾道長悠悠”詩句來詮釋書名,大致符合作者的人生真際。
第一輯“故園雲天”的主旨是追憶自己在家鄉涇源21餘年成長、生活、工作的曆程,表達了對家鄉的熱愛和揮之不去的鄉土情結。
“故園雲天”雖然隻有21篇,但內容卻很豐富。寫人者,如《哦,故鄉的白樺林》中,當年“在近似蠻荒的涇源鄉下工作生活了將近20年”,善良美麗的夏老師。《麥嘎》中,公社體製下,懶入骨髓,討要救濟,拆房賣料,最終淒慘離世的麥嘎。《夯爺和他的歌謠》中,喜好喊號打夯,“生活在社會底層”,“有清潔精神,有生命追求,憨厚執著”的夯爺等都塑造得很有個性,給人以有血有肉,呼之欲出的強烈印象。
記事者如《涇源踏腳舞》,借涇源踏腳舞這一特有回族文化風俗,揮寫了涇源人悲壯、深沉的曆史際遇。《在“黑大”的日子》寫自己在固原師專三年的大學生活。其中有寒酸艱辛也有值得懷念的師生情誼。《牛家崾峴,那片茂密的桃林》,是作者回憶童年於夜間偷砍桃林一事。雖然是兒時惡作劇式的行為,但作者並不因此而寬恕自己,這種魯迅式的自我解剖,證明了作者對生態、環境問題的重視,對賴以生存家園的關愛。
“故園雲天”寫得最動人,最淒楚的是《我的隊長夢》和《龍爪柳》。前者寫兒時看到公社“四幹會”上胡子隊長木瓢裏香醇的肉菜,進而產生了長大當隊長的夢想,反映了當時涇源山鄉的封閉和黎民百姓生活的極端艱辛,是他民本思想的自然流露。《龍爪柳》寫的是“樹冠酷似龍爪”的一棵百千年的古柳。它是作者童年嬉戲玩耍的“天堂”,是涇源崇義村人敬畏的古物。但卻被自詡高明的“文化人”說成左公柳。作者以嚴謹冷峻的筆墨,引經據典,借對這一謬誤的匡正,表達了自己鮮明的立場與情感。
在這一輯中,六盤山麓、涇河源頭的景物描寫也很有特色。如《送你一片紅楓林》,作者以詩人的語言,抒寫高原秋韻,景色與情思融合無間。作者曾多次寫到涼天峽這處名勝。如《涼天峽》、《秋風涼天峽》,前者是據史傳、傳說去觸摸成吉思汗及其遺跡;後者寫景、抒情、議論熔於一爐,兩文都以擬人手法寫來,縱橫恣肆,神韻悠悠。懷古隱含在長風秋水中,曆史碎片如落地紅葉、鬆針,有別樣一種飄零之美。而“涼天峽的秋天是一個關於色彩的牧場,你會覺得一個個彩神在你的身邊飛舞,你的心中擺滿了色彩的宴席,演奏著色彩的華章,奔騰著色彩的馬群”、“秋天的涼天峽是一壇經年老酒,近前隻一口暢飲,你便飄飄若仙”。這樣寫景人格化,性格化的語言,則使人真正體味到了什麼叫畫麵經營,什麼叫“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縱觀“故園雲天”其語言有兩大特點:一是大量運用涇源人特有的陝西方言,使文章富有鮮明的地方鄉土色彩,但是這種方言的“野”是經過作者“文”的加工提煉的,可以說是文富而麗,辭藻的華美與哲理的充盈得到了完美地結合;二是在描寫敘述中不時穿插一些古波斯語和阿拉伯語,這是回族聚居區社會交際中不可或缺的語言要素,也是作者關注回族曆史文化傳承的具體表現。
(二)
《記憶》的第二輯“江山屐痕”是作者由“而立”到“不惑”十餘年間“聊假日以樂”,有所感觸而寫下的“宦遊文章”。
從內容上看,大致可分為三大類:一、對國內著名伊斯蘭文化古跡的尋訪;二、對祖國江山名勝的詠歎;三、對忠烈先賢精神的頌揚。第一類如《光塔寺隨想》、《謁普哈丁園》。前文記述阿拉伯穆斯林來廣州落戶的曆史,順帶寫出了現代阿拉伯人在廣州開的飯店,今昔輝映,韻味深長。作者儼然是一位史學家,他引經據典寫“唐代廣州與中亞阿拉伯人之間訴說不盡的人間情話”。《謁普哈丁園》記參觀普哈丁墓園的感受。“作為有近千年曆史,處處洋溢著伊斯蘭文化和漢文化藝術光芒的墓塔,無論從哪方麵來講,其珍貴性都是不言而喻的。”這類純紀實性文字,形象與藝術感極強,一般讀者很難揣測其深意,深隱著一種特別的民族憂患意識,寄托著深遠的旨趣。
“華夏江山美,神州勝景多。”可以說這是第二輯的重心,是作者苦心經營的文字。如《從古陽關到寒山寺》、《瓊海之魂》、《留在敦煌深處的記憶》、《藏經洞前的思考》、《一方不能忘卻的聖土》等。如果說,讀前一輯文字有騷人惻怛之情,仰揚之致,那麼讀這輯文字,你會感到作者立身常在高處,作者不僅愛回回民族,更愛中華民族。愛國主義、民本主義是其基調,卓犖大方,氣骨之高,令人歎服,可謂“依大義而削異端”。如在《留在敦煌深處的記憶》中,作者感歎:“我終於感受、聆聽到了這部屬於中華民族、屬於全人類‘善本’所傳達出的無窮魅力。”而在《藏經洞前的思考》一文中,作者則“帶著太多的憤懣與傷情”記敘藏經洞的發現,國寶被盜往異域的“國恥”,借藏經洞傾訴熾熱的愛國主義情懷。特別是《一方不能忘卻的聖土》一文,我以為這是第二輯寫得最見功力、最為深沉、最為厚重的文章。應當說在“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洶湧市場經濟大潮裏,能記得“西南聯大”的人並不多,但作者卻幾次去昆明探尋這方邊陲“聖土”。愛國主義是此文的主脈,浩然之氣充盈全文。“為著一種精神和氣脈的光大延續”,他主動去觸摸梅貽琦、聞一多、朱自清、蔣夢麟諸大師的聖跡,尋找那久已失落的民族精魂與人文主義精神,立意之高,令人折服。我讀此文,淚灑前襟,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