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下班高峰期。下班的人群湧向地鐵口,或者路邊的公交站牌。他們麵上布滿灰塵,身影疲憊。近處林立的高端酒店和餐廳,以及昂貴的商業住宅和奢侈品專賣店,與他們中的大多數無關。多數人窮其一生,隻是為了要在這座城市得到一座房子,可以安身立命,可以對自己和家人有一個體麵的交待。但是動輒上百萬的高昂房價令這種祈望的實現變得幾乎毫無可能。也許,他們中的某一些人,正在計劃逃離這座城市,尋找生活的另一個出口。在他們眼裏,這座原本充滿古老氣息的城市,現在隻是一座高速運轉的商業機器,流連沉湎於無止息的發展和擴張。舊房被拆遷,曆史遺跡被漸次消除,新建築的高度不斷被刷新。這座屬夢的城市,原本令無數外鄉人膜拜於它的造夢能力,以及實現個體價值的可能。但隨著它的日漸繁盛,卻讓居住其中的人產生無可抵擋的凜冽寒意。
坐在港式茶餐廳的猩紅色沙發椅上,敏的神情愉悅了不少。她熟稔地點單,做派和澤有幾分相似。清炒芥蘭,香辣茶樹菇,蟹黃蒸餃,龜苓膏,大份的金槍魚蔬菜沙拉。她吃得很快,似乎很久沒有進食。食相帶著某種天真的貪婪,對天熙並無顧忌。紐約是我夢想中的城市。她說。建築物亦多是方正,但並不粗糙。一律是泛著微黃的懷舊顏色。她住在時代廣場的酒店,可以步行去其他地方。迷路時向陌生人問路,得到的是詳細而禮貌的回答。並無傳聞中的大都市人的漠然。拍地下鐵裏的塗鴉和拉手風琴的黑人男子。去紐約下城的幾家藝術書店。她買了整整一行李箱的書,多是國內看不到的攝影畫冊,最後不得不辦理行李托運。去第六街區大都會博物館看敦煌的壁畫和唐代的瓷器,發現等待排隊的人甚至穿過幾個街區。去永遠時髦且年輕的蘇荷和東村。看最前衛的話劇和搖滾表演。創造力,混雜,充斥波希米亞式的熱情和散淡,又有條不紊,嚴謹整飭。
有許多藏家對她的作品感興趣。他們甚至為此在舊金山單獨加了一場展覽。他們請她在希區柯克電影中出現過的一個餐廳裏吃飯,喝當地出產的粉黛安葡萄酒,吃新鮮的牡蠣。是一家海邊酒店,玻璃窗外即是太平洋的海景。時有海獅在浪花中出沒。去漁人碼頭邊的一個露天農貿市場。她拍攝買菜的美國老太太,用自製的竹籃子購物。已是祖母的年齡,卻化了濃妝。唇膏的顏色和外套、帽子的顏色一樣,都是鮮亮的玫瑰紅。她對著她的鏡頭微笑。市場裏有一家花店的老板是帥氣逼人的中年男子,有著一雙迷人的藍色眼睛。他穿鮮亮的紅色背心,藍色牛仔褲。手臂有一層金色的汗毛,他伸出細長手指,把新鮮(顏色 )的風信子和藍色鳶尾花插在玻璃瓶子裏。動作緩慢輕柔,充滿感情,仿佛捋其情人的秀發。年輕人穿旱冰鞋,或者滑著滑板如風疾馳。情侶們穿色澤鮮豔的衣服,在陽光下旁若無人地親吻。
有朋友打來電話。她中斷敘述,邊聽電話邊大笑。她告訴天熙,是一位女朋友打來電話。剛剛失戀,約她去酒吧喝酒。她已經吃完。我有些累,想先小憩十分鍾。她對天熙說,你可以慢慢吃。天熙說,好。他喜歡她在他麵前流露的這種隨意。沒有生疏,沒有距離。不像跟其他同事或老板吃飯,須言行謹慎,或者揣摩對方的意圖。她倚在沙發上,闔上眼睛。他則慢慢挾菜,將剩餘的菜挾到自己的盤子裏。茶樹菇太辣,隻有舍棄。他在想,是否要找一個合適的機會向她表明自已的心意。
他知道她有過兩段感情經曆。第一次的時間是七年。那時,兩人都愛好攝影。也曾熱衷於端了各自的相機參加朋友的婚禮。拍攝照片,回來認真討論哪張照片拍得比較好。鏡頭前見多了太多的白色婚紗和敬酒場麵,七年,但是也終於結束。終究沒有逃過七年之癢。戀愛的時間太久了,但並沒有結婚,於是最後兩人都覺得倦怠。她幹脆主動說,那就分手吧。對方不置可否。第二次是兩年。對方是在北京認識的一個朋友。無論是家世還是工作,對方都無法與她匹配。相熟的朋友勸她,別讓自己陷得太深。她執意前行。開始與他一同居住。結果某一天她外出提前回家,居然撞到他與另一個女子在一起。她驚駭而訝異,感覺出離憤怒。對自己的判斷感到異常失望。她冷冷瞥了那女子一眼,見她腰身粗糙,言行粗鄙,長相亦並無任何過人之處。她始終沉默,把自己關在門內收拾東西。那女子很快離開。他敲她的房門,向她道歉,言之鑿鑿,聲淚俱下。他的行為卻愈加令她感覺到自己的屈辱。她收拾簡單的衣物和化妝用品,拎著一隻灰色皮箱離開兩人租住的公寓。懶得說話,懶得再看他一眼。對於其他的諸多物品,她亦棄之不顧,不覺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