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工作關係,兩人漸漸熟稔。天熙欣賞她的獨立,得體,大方。以及骨子裏散發出來的那種對一切事物都淡然的態度,除了攝影。這種淡然,令她卓爾不群。或者說,讓她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堅強。但她亦會做蛋炒飯,紫菜湯,筍煲老鴨湯和拌蘿卜皮。那雙擺弄照相機的手在促狹的廚房裏揮起菜刀,這顯示她雙魚座溫情脈脈,居家的一麵。亦常常呼朋引伴,在自己簡單的房間裏舉辦派對。一大堆男男女女,摩登裝扮,或者是一律的扮文藝翻兒。坐在沙發或地板上,聽左小祖咒,聽麥當娜的《宛若處女》(此處用英文名稱),聽鮑勃迪倫的黑焦唱片。以及她最愛的Tom Waits.一個巨蟹座的加州老男人。永遠一副醉鬼相,永遠失魂落魄,走路搖搖晃晃,像紐約街頭的任何一個流浪漢。他們聽得目醉神迷。
委實,她對音樂有著超然的敏感。同天熙講起自己小學時彈奏電子琴。父母反對她學,她便無師自通,每天花2個小時對著琴譜自修。隻是單手。終於熟練到可以彈奏任何熟悉的曲子。肯尼金,理查克萊德曼,甚至《卡門》。姿勢別扭。三年後,那隻超小型終於被她彈奏得嚴重失聲。天熙曾把這段故事講給澤聽,澤聽後隻淡然一笑。眼裏卻有深深的憂慮。
天熙與她一同聽音樂會,目睹她兩度落淚。一次是在保利劇院,聽曼托瓦尼輕音樂團。音樂響起,她已情不能自已。一直在流淚,直到第四首樂曲的終了。另一次是在TNT小劇場,觀看無名樂隊的室內爵士樂演出。在門口,他送一盒從烏鎮買的綠茶香給她。香放在包裝精美的翠綠色長條盒子裏。香鋪在烏鎮西柵的一條巷子。下雨的時候雨水會打濕門口台階的的青苔。她接過來,臉上浮現出愉快的神情。
那天,充斥著濃重油漆味的小劇場裏出乎意料地坐滿了人。舞台燈光暗黃柔和。國際組合的爵士樂隊演出很好。都是一些懷舊的美國爵士樂曲和法國香頌(FRENCH CHANSON)。《也許》。《穿越沙漠的人》。《E小調布魯斯》。他們的座位靠在一起。最後一排。她沒有用任何牌子的香水。但他依舊聞得到清淡的香氣。他聽到她低低的啜泣。並且她不斷去擦眼睛。無意中,他再次分享了她內心最隱秘的脆弱與柔軟。他遞紙巾給她。他想撫摸她的肩膀安慰她,亦突然想拉她的手。想替她擦幹眼淚,而不隻是給她遞一張紙巾。他繼續觀看演出。然而內心不再平靜,呼吸如潮水湧動。左邊的吉它手帶了眼鏡。神情肅穆,有知識分子的氣息。右邊的大提琴手,麵部隱藏在燈光的陰影裏。女風琴手的手風琴是銀亮色的,摻了一點點的酒紅,仿佛微醺。
兩個小時,演出結束。很好。她說。對自己流眼淚的事情隻字不提。亦不覺不適。
6他決意要靠近她。
如同靠近一團火。她的生命裏隻有烈焰燃燒。哪怕燒完隻剩殘餘灰燼,隨風飄過。他不想在澤的世界裏徹底淪陷。澤的情感熾烈繁盛,但是卻荒涼盲目。天熙的世界非此即彼,沒有回旋餘地。他的世界亦充滿輾轉動蕩。浮沉搖擺,方向不明,亦看不到終點。但他開始想要一份穩妥的情感。作為遁藏在人世間的安全法門。
隻是想到澤,他有些困惑和迷茫。 他送敏上計程車。他過馬路。轉向另一條街道的方向。路過一座大廈,一位少年在滑滑板。紮著灰色頭巾。穿了漂洗近乎灰白色的短T-shirt。牛仔褲。黑色滑板鞋。身體瘦削而結實。眼神桀驁。空若無物。他滑著紅色滑板努力衝向黑色的高台。摔在第三層台階上。一次又一次。然而樂此不疲。並且無所畏懼。他的紋身,幾乎遍布整個上半身。左胳膊是一團紅。一簇黑。有花朵與骷髏的圖案。無比詭異。右臂的圖案模糊不清。他俯身滑行,便裸露出半個肩膀。也有龍樣紋身蜿蜒至脖子。
曾經有一個朋友,隻在右手手背的左側紋過一隻青色羽毛的圖案。許多年,這支羽毛一隻伴隨著他。他一直懷有強烈的好奇。但他從來不肯講述,如同禁忌。天熙喜歡觀察他那隻繪有文身的手。在BANANA將透亮的馬天尼倒滿酒杯。並不跟同去的人講話。雨天時開車在東三環的國貿橋上。如同駛過一片繁華的燈海。在三裏屯公寓的電腦前沉靜地敲擊鍵盤。樓下是嘈雜的酒吧。在旅行時用它端起攝影機,捕捉自己投在陽光下的影子和建築物的紋理。後來,他要把它除去。去處紋身比紋圖案更疼。但是他執意要去除它。他換過三種職業。換過四部車子。搬過三次家。30歲時,認認真真地交往過一個女朋友。結婚。分手。現在,他沒有結婚。但是有一個女朋友和一個小孩子。常常用右手抱起小孩子。紋身處已經空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