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佛堂裏供的是注生娘娘,泥胎燒就的佛像,叫人當做神靈來獻祭。
姚半山半倒在裏屋的榻上享用他的*,四姨太太燒了兩個煙泡伺候他,煙霧繚繞的,觀音像倒有了幾分仙霧繚繞。
姚半山正在榻上飄飄欲仙,聽見了幾聲門響。
讓現在的人去肖想十幾年前的樣子,那就像燃盡了變色了的蠟燭,一點黑黃的殘蠟凝在燭台上,再多的火也點不亮,有些淒涼的慘,又不禁神往它當年火熱閃亮的時候。好比老憨想起當年的自己,也是意氣風發的,他捏著腰間癡肥那一把肉,這才感到時間是真的過去了。
身後黑洞洞的窗口傳出來人聲,沒名沒姓的叫,隻說要打針。他於是敲敲窗邊,等確認裏頭人躲開了,才從那一尺寬的小窗口把箱子遞進去,再把窗子上那幾道鎖都扣得嚴實。
裏頭人不期不艾的說了一句,“這麼小一個狗洞,鑽也是鑽出不去的,他真是小心得過了頭,還苦了你,來守著我。”
老憨沒有接他這話,隻勸了一句,“姚先生,不到忍不得的地步,這針還是別打。督軍馬上要去省城建立西北軍政府,您服個軟,也能跟著去。您細想想,督軍與您,是怎麼樣的關係呐。”
姚先生,便是那個人人口中的從前住在破房子裏的“督軍的情兒”。老憨與他有幾麵之緣,隻知道從前也是好好的一個人,上陣衝鋒,比酒賽馬,樣樣不差,不知怎麼就染上了嗎啡。如今關在這裏。
良久,裏頭人才誒了一聲,“我與他,是怎麼樣的關係呐,你要問我,我也是說不出,認識那樣久,算是宿敵嗎?算是故交嗎?我看都算不上……”
往日裏,話也就說到這裏,但老憨今天不知怎麼,執拗的接著勸他,“先生,您再想想?督軍對您多麼的有心,這處平靜的很,可您從前那間屋子,快被子彈打成蜂窩了。督軍要不是為了您,怎麼能每日裏舍出去那麼些兵力,那麼些子彈,那麼些糧草。您不要等時移世易了,再來後悔。”
裏麵那位姚先生,好像並沒有為老憨這一番真心實意而感動,依舊很淡漠的說,“是,他有心了,可若不是他,我也落不到這樣地步……咳,老憨,我今天很想看看月亮,你讓一讓罷。”
這位姚先生剛關進來時,曾撞碎了窗麵來割腕,因此如今窗戶上的玻璃是很厚的,牢固的很,想必看不到什麼月亮,但老憨還是拿袖子抹了抹窗戶,側讓開身子蹲在牆邊守著,依舊不敢走遠。
裏頭人打開箱子,取出半個拇指大小的針劑瓶,剝開上頭的鉛皮,把針刺進去,淡黃色的液體汲上來,又很快消失,他長長的呼了口氣。借著一點慘白的月亮光和窗子上的倒影,他看了看自己,白了,瘦了,和七年前好像沒有大變,但又好像完全不一樣了,然而七年終究過去了。
七年前,是收到沈弈電報第二天,姚二少爺躺在城郊林公館的軟榻上,聽牡丹亭,看小報,好不灑脫。
林笑生唱罷了一出戲,濃墨重彩的一張臉湊過來,把他手裏的報紙拉了下來。林笑生雖不識字,但小公館裏總是訂著一份叫做儒林的小報,這小報很精通流言八卦,姚立非素日裏很愛翻。可今日隻瞧了幾眼,就把報紙恨恨地攥成團兒,“現在報上可真是什麼都敢寫了。”他話裏有些惱怒的意味。
林笑生急忙哄他,“我看你是在這裏悶久了,我有一個好法子。你要聽不要聽?”
見姚立非依舊板著臉,他又往他身前湊了湊,把他手裏那團報紙丟在地上踢開了,手肘在姚立非腰上的軟肉上一懟,“今天氣性好大。你聽我的,老爺子庫裏那架飛機,不是前些年馮九如飛行表演的時候就置辦起來了嗎,不如你帶我上天飛一圈,解解悶。”
姚立非這人雖然一貫記仇,但氣性短,此時有人好聲好氣的哄著,他也見好就收,唧唧歪歪哼了一聲,“好幾年的事了,你還記著?”
林笑生如實說,“飛行表演本來是不記得,但馮九如飛行失事死了,也就記得了。好大排場,遍天遍地都是為他做白事遙祭的,我和姐姐當時也去唱過兩場堂會。後來又總是聽你念叨著,像個老僧似得,人家念阿彌陀佛,你就念飛機翅膀。”
姚立非臉上多了幾分笑模樣,“我有嗎?那馮九如飛行表演失事死了,老頭子的心不死,他也想著飛。他們那個圈子,就圖這麼個新鮮。哼,你猜花了多少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