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袁令薑,好像別有一種情誼,大約同病相憐,都為了姚立非這麼個人。
回程路上,沈清樂不聲不響,忽地掏出一張黑白小照來,“喏,於家洋行的少東。”
姚立非接過來,端詳片刻,忽地笑了一聲,遞到衛道蘊眼前去,“衛秘書,你看看他?”
隻見這人頭兒圓圓,下巴方方,兩頰鼓鼓,姚立非評論道,“活像個燈籠似的,但眉眼有些像你。”
“怎麼像我?”
“說一句廢話來,那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衛道蘊拿馬鞭抽了他一下,似怒非怒。但覺得姚立非心裏這樣也是時時想著他,周身血液複又流通順暢,他暗暗呼出一口氣來,仿佛又從水底浮上來,得了一條生路。
及見了於家少爺晟景,眉目間是濃墨重彩,但果然像隻燈籠,十分有趣。
衛道蘊忽然笑了一聲,於晟景於是多瞧他一眼,見他站在最後,便知道這位便是衛秘書。心中覺得他這廝細皮嫩肉的,活脫脫一個大姑娘,絲毫沒有軍中習氣,是他素來不喜的。
但他沒有橫行霸道的性子,不喜的人事不看便罷,隻將目光移開了。依舊親親熱熱的扯著袁令薑,向姚立非招呼道,“早聽聞袁姐姐遠嫁,一直不知是何等人物,原來竟是姚先生。姚先生炸的聶庭鶴遍地開花,真是大快人心。”
姚立非謙虛道,“不過是不講謀略的粗活兒,我最多是個精兵,不是良將。”
“於家洋行在重慶也有鋪麵,晟景的長姐與我自幼相識,出關以後也有好多年不曾見了。晟景那時還是個小毛頭,哎呀,真是。”袁令薑幾乎要眼熱落淚,於晟景借此掏出一封信來,說是家姐親筆,都是閨房中事,又再三囑咐袁令薑,“家姐很掛念袁姐姐,請姐姐改日一定要來。”
其樂融融間,卻聽得有些異動。隻在一瞬間,於晟景將袁令薑護在身後,掏出搶來。
然而衛道蘊動作更快,已經扣住扳機。
於晟景又將他重新審視一番,看他略顯病弱,比姚立非身量稍低,起初偏看他,隻覺得陽剛不足,陰柔有餘,不想卻是小生的麵相,武生的心腸,忽然又覺得這位衛秘書俊秀可愛起來。
卻聽得沈清樂叫一聲叔父,原來此番正是草木皆兵。隻見沈弈拄著一隻手杖走來,很歉疚的握拳拱手道,“原來是故舊相逢,沈某人真是壞人興致。”
一麵叫著沈清樂,一麵又對姚立非道,“麵色還好,也能騎馬,可痊愈了沒有?那日你病著,本不該去打擾你。清樂即便熱心好學,但姚先生並著,你怎好來討教?這般行為好不懂事。”
在於晟景麵前,還算給她留了幾分薄麵,沒有賞家法,沈清樂立在一旁,暗自裏呲牙。
衛道蘊隻冷眼看著,沈弈很是親切的對姚立非噓寒問暖。不知這老狐狸是從何處出來,念此便毛骨悚然,隻覺得一舉一動都在人家眼下,仿佛被人剝光了衣服遊街,十分惶恐羞恥。於是又泄下氣來。
孔瑤光在一旁,自然是一副第一夫人的周全模樣,但臨走前卻向著衛道蘊一瞥示意他當值決斷。
他這番複又鼓足勇氣,及至夜間,才從床邊取了一冊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往姚立非書房去。
姚立非一向好在那裏消食,或者胡亂寫畫。但今日既不讀書,也不塗鴉,隻呆坐著望向窗外。
窗外沒有什麼。衛道蘊選的這棟房子,為了藏秘密,簡直清靜到了人煙罕至的地步。姚立非看著光禿禿的夜,想象出一顆光禿禿的樹,再想象一出倦鳥歸巢,他很羨慕。門開時攜進一股涼意,是秋夜裏的寒氣。他在盛夏來此,已經暮秋,卻還不得返。
他記起衛道蘊在西洋時常常吟哦的一句詩,你的長夏永遠不會凋落,也不會損失你這皎潔的紅芳。然而誰的長夏不會凋落呢。他念了念這兩句詩,卻怎麼也想不起下一句來。
“或死神誇口你在他影裏漂泊,當你在不朽的詩裏與時同長。隻要一天有人類,或人有眼睛。這詩將長存,並且賜給你生命。”
衛道蘊果然替他接成圓滿的一首,他右手拎著熱氣騰騰的茶壺,茶壺嘴上顫巍巍套著兩隻杯子,那是一壺厚重的牛乳茶,隻聞著味道便覺得周身暖意洋洋,兩人很難得這樣對坐飲茶。
乳黃的茶徐徐注入杯子,姚立非忽然提起一樁事來,“你一向是很喜歡文學,當初偏偏要輟學與我一同讀軍校。”
他又補充,“沈清樂要往北平女校讀書,你不如同去北平,去燕園教中文。”
茶滿了杯子,濃甜的味道逸散出來,厚的,膩的,讓人胃口一抽一抽的痙攣,多餘的漿液順著杯子向下滴。或許明日會有點點滴滴的一行螞蟻爬來,他想,聽過有人用蜜糖書寫好,叫螞蟻來替自己表白,出於浪漫,出於羞澀,但無論如何他也不適用。
姚立非是要他走,他聽得懂言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