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殼子懷表跨嗒咵嗒的響,好像人也這麼一下一下的老了,臉上的褶子也有了重量,馮和雍歎了一口氣,“易初,過去的事即便過不去,也別梗在心裏讓自己難受著,你們總歸是父子。唉,哪裏見過你們這樣父子,比冤家還不如。可老爺子總歸是去了,他死的時候,大約也不好受。”
“二爺節哀,老頭子去的很快,沒受什麼痛苦。”姚立非往車門的方向縮了縮,很畏縮瘦小的樣子。
“你怎麼知道,恩?”馮和雍湊上去捏了捏他的手臂,感覺掌下握住的筋肉一緊,就故意板起臉,像逗弄小孩似得,“你從小就怕我,嫌我長得凶。緊張什麼?長大了膽子還是這麼小。”
姚立非的聲音有些哆嗦了,“二爺,我孝敬您的日子長呢,今次讓我先去後麵那輛車上吧,沈先生的兒子也跟著來了,不能隻讓道蘊陪他坐著,這樣不好。”
“娘的,什麼不好?讓他打聽打聽,我馮二爺說好的事,哪個敢說個不好?”
馮和雍抓著他的小臂,又向自己身前扯了扯,姚立非隻往座椅上又縮了縮,像是貼上去,人更薄了。
“行了,別擺那副受氣樣。”他又喊司機,“那個誰,給老子停車。”
正當姚立非獲釋了一般逃也似得躥出車時,馮和雍卻揪住了他的衣領子。
“二小子,哪有過不去的坎兒?故土難離,那地方咱們強要留,也沒人能把咱們怎麼著。萬事別扛著,有二爺呢。”
馮和雍一輩子,砍人腦袋也是手起刀落,難得溫情了一次,卻讓正主兒一溜兒煙跑了。他覺得自己很失敗,又想起另一幢心事,連金殼子懷表,也再沒興趣玩了。
姚立非在他腦子裏晃呀晃,就變成另一個人影,眸更亮,唇更紅,策馬揚鞭,英氣十足。
郭婉儀,他念了一句。他這一生最敬重感激的女子,從好到壞,從盛放到凋零,隻用了短短半個月時間。半個月,在一生裏算得上是曇花一現。他出了一趟遠門,她便睡進了紅土墳頭,那紅土,像她咳的血,像她臨走前新染的紅蔻丹,也像她那身騎馬裝。他買了那一片紅土墳,領走了年幼的姚立非。
臨走前,他帶著姚立非去了跑馬場,重慶的平地緊缺,跑馬場也不開闊,山頭夾著殘陽,又是一片血紅。相熟的小黑馬揚蹄奔來,嗅了嗅他,又嗅了嗅他身邊的孩子,溫熱的鼻息噴在他臉上,他百般艱難的開了口。
“易初,你娘不貪戀吃穿富貴,唯獨喜歡唱戲騎馬,你爹嫌丟麵子,不讓她唱戲,她就一直想要一匹汗血馬,等你長大了,一定要找一匹給她。”
小立非個頭長得快,九歲的孩子已經平齊了他的肩頭。這孩子不聲不響點點頭,亦不哭不鬧,把眼兒瞧著他,那雙睡鳳眼黑白分明,噙著水汽,不消一會兒,那目光就化成了一張網,把他手腳都束縛住,卷了進去。
這樣的睡鳳眼,哪怕是怒極了也還像是在笑。笑著哭,笑著罵,笑著打他。
她說,你是個男子漢,不要在我家一直做個看門看貨的小嘍囉,常來買貨的姚老太爺那個殺人逃了命的兒子,而今在關外很有一番作為。我給你要來一封舉薦信,你家裏我來照看,你放心去關外闖天下。
於是他憑那一封信,往關外跑,千難萬險,要闖出一番名堂,再回去見她。可等他再見她,她卻躺在病床上了。
“二弟。”那時候她已經隨著姚半山叫他二弟了,她說,“我是從根兒上爛了壞了,等不急你帶姚半山回來看我了,你要是感念我為你做的事,你就不要讓易初像他爸爸一樣,人心多麼可怖,人心就有多麼可貴,萬萬珍惜。他要不聽,你就嚇他,他膽子小。”
她說話那樣的腔調,聲音亮,又有些凶悍,仔細聽才是有媚氣的。可憐,他想,她真是可憐,怎麼就沒能找到個懂她心疼她的人兒,怎麼就沒能等到他來報恩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