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跟他吵架,也是唯一一次。因那之後僅僅一周,我便徹底地從這個荒唐的夢裏醒了過來。
那天是12月13號,李偉的嫂子約了我一起逛街,那時她的孕相已經十分明顯,行動多少有些不便。我小心地攙扶著她走上那班擁擠的地鐵,一個女孩兒見狀連忙站起來給她讓座,她說了聲謝謝就坐下了。不一會兒她旁邊的座位也空了出來,我便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一路上,她一直反反複複地翻著手裏那本打折促銷的活頁傳單,旁若無人地詢問我關於洗發水和沐浴露的意見。車廂裏異樣的目光讓我覺得有些不大自在。
我們去的是一家大型的連鎖超市,因為接近年關,許多商品都在打折。李偉的嫂子興致勃勃地挺著肚子上上下下地跑了好幾圈,我隻好推著手推車一路跟在她後麵。我們就這樣一直逛到了中午才準備折返,她回頭看了眼那滿滿一車的廉價商品,一臉的成就感。
快要結賬時,她突然又說要買胸衣,我那時已經有些不耐煩,便對她說,我推著車子不大方便過去,不然我就在這裏等你吧。她說好。
她不一會兒就拿著胸衣回來了,滿臉得意地跟我說:這件胸衣隻要20塊錢。
我低頭瞥了眼她手裏的那件肉色胸衣,忽然覺得她臉上那滿足的笑容有些刺眼。
我曾經問過她,為什麼不偶爾給自己買幾件好一點的衣服呢。她說,我和李偉他哥都是普通的工薪族,又要供房又要養孩子,哪裏有那麼多閑錢呢,等你結婚之後就能體會我們的心情了。她就是在那個時候告誡我不要把錢都花在鞋子和手提包上的。我那時隻覺得她的話實在討厭,卻並未對此做多麼深刻的思索,婚姻對我來說也一直是一件意味不明的事情。直到那些從讀碼器上掃過的廉價商品被一件件扔進那個褪了色的環保袋裏,那個詞彙背後所有模糊不清的隱喻才在我麵前一點點變得清晰了起來。我的胸口突然像是被什麼東西悶悶地堵住了,胃裏湧起一股暈船一般的惡心感。這種生理性的不適在我看到眼前那個觸目驚心的場景時陡然間被放大了好幾番——
那個收銀員無法解開那件肉色胸衣的防盜扣。她一遍一遍地在消磁器上重複著那個動作,可是卻依然無法解開。於是她便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將胸衣扔給了對麵收銀員,讓他試一下能不能解開。他於是便又重複起了剛才那個動作。
我愣愣地盯著他手裏那件20塊錢的胸衣,心底忽然湧起一股莫大的恐懼感。我被嚇到了。
我此前沒有被李偉的身材嚇到,我沒有被他綁架一般的求婚嚇到,我甚至沒有被他那扭曲的家庭結構嚇到,可是現在,我卻被這件20塊錢的肉色胸衣徹徹底底地嚇到了。
這恐懼就像是幽靈一樣將我一點點地占據、主宰和吞噬。於是,我在自己回過神來之前,便撇下身後那個懷孕的女人張皇失措地向門口的方向狂奔而去。
我在朝地鐵奔跑的時候一直試圖摘下左手無名指上的那枚鑽戒,那顆鑽石簡直小的看不見,我竟然直到現在才發現。
然那枚戒指卻像是長在了我的手指上一般如何也摘不下來。我於是更加用力地猛拽了起來,無名指像是折斷了一般的生疼。就這樣不知拽了多久,那戒指終於從我的手指上倏地一下飛了出去,在我麵前劃過一道彎彎的拋物線便“叮”地一聲落在了地上。我沒有上前去撿,我一直屏氣斂息地站在那裏看著它一點一點地朝前方的下水道滾去。有那麼一刻,我甚至希望它就那樣一直滾進下水道裏才好。然它卻在距離下水道隻有十幾厘米的地方停下了。我隻好過去將它撿起來,像是做賊一般地扔進了手提包裏,就此結束了這段20天的婚約和67天的荒誕關係。
那之後的第二天,我就把那枚戒指郵寄給了李偉。我還在信封裏附了一張小小的便箋:
“對不起,我做不到。我並沒有做好結婚的準備。我是個自私的人,我無法為了房貸和孩子放棄現在的生活:高跟鞋、手提包、自由、夢想,等等。讓我放棄這些,還不如直接殺了我。
而且,我根本不愛你,我們也並不合適,不管從哪個方麵。多謝你這兩個月來的關照,希望你能遇見對的那個人。”
我很快就收到了回複的郵件,那是李偉的嫂子寫給我的。她罵我是個賤人,李偉對我那麼好,我竟然還欺騙他的感情。她還罵我矯情,她說我不過就是想嫁個有錢人而已。
我看著那些似曾相識的文字,忽然間想起了林佩瑜,還有自己罵她賤人時義憤填膺的樣子。她那時輕蔑地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資格指責她的人。
興許果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