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賜顏色
宮·庭院深深
作者:半江錚然
壹
禦花園裏我剛踢完一輪毽子,就瞧見花園那頭一身明黃的殷祀伴著苦悶的趙王妃緩緩行來,後麵跟著不懂看陛下眼色的燕貴妃一行人。
趙王妃生得美,在她未出嫁前京城第一美人的名號十多年不曾更換過,此時柳眉微顰,目光輕愁地掠過花景山景,足足展現了將為人母的喜悅和丈夫出征在外的愁緒,風情動人之處筆墨難敘。
等人走近,我讓路行禮,趙王妃第一回見我,看清我容貌後訝異了一瞬就撫了撫微凸的小腹,笑著朝殷祀道:“容妃娘娘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肚子瞧,必定是勾起心思想為陛下您生個皇子吧。”
“王妃誤會了。”我搖頭,一字一頓,“我隻是在想,能不能挖出你肚裏的孩兒來瞧瞧。”
趙王妃踉蹌後退花容失色地倒在殷祀懷裏,殷祀將她護住,朝我勃然大怒:“放肆!”
他冷冷下令:“容妃出言無狀,掌嘴!給朕狠狠打,打完送回春蘭殿閉門思過一個月!”吩咐完他便半摟著受驚過度的趙王妃速速離去。
我被壓製住手腳,下手的是禦前侍衛,沒兩下我眼前就花成一片,十下時已是哭爹喊娘嗷嗷號叫。
醒來正是掌燈時分,眼前黑了一下我才撐著身子艱難爬起來。殷祀就坐在床前的楠木椅中,麵無表情地看我。
約莫是我腫成豬頭的慘樣讓他不忍,他略略歎息道:“明日你去向趙王妃負荊請罪,就免了你一個月的麵壁思過。”
“我說的是大實話,”我不知悔改,“後宮裏想剖開趙王妃肚子瞧的人又不止我一人。任誰看過陛下您鞍前馬後二十四孝爹的模樣,也必須要弄清楚真相才會甘心。”
“你跟你姐姐果然不同,”殷祀瞪著我,“即便生著一樣的麵容,但她的教養你半分都比不上。”
我不以為意:“所以她死無全屍,而我至今活得自在。”
這下殷祀連掐死我的心都有了,但他好歹壓抑住,邊往外走邊吼道:“來人,容妃目無天子,禁足三個月!”
我在後麵哈哈大笑:“陛下您悠著點走,天黑路滑小心摔到龍體!”
我沒教養,尖酸刻薄,可殷祀還堅持要納我為妃,隻因我與已逝的誠賢皇後生著別無二致的麵容。
昭陽殿裏殷祀倚著軟榻閉目養神,見我行禮後,他略微問候了幾句我蛻過皮日漸厚實的臉皮後,就扔過來一本書,吐出一個字:“念。”
那是一本策論集,上麵還留著先皇後的閨名,是遺物無疑。我老老實實照著殷祀的吩咐念得抑揚頓挫字字清奇,隻見榻上的殷祀越聽越恍惚,怔怔出神凝視著我,許久才緩緩握緊我的手,嘶啞開口:“阿慕,你可怨朕?”
蘭窗半開,日光和清風透進來,我在這如夢如幻的氣氛中含笑搖了搖頭。
殷祀歎息著合上眼。
我靜靜地將書本翻過一頁:“陛下允臣妾一諾可好?”
殷祀溫柔地拍了拍我的手:“你說。”
“日後皇長子就交由我教養,可否?”思及趙王妃微凸的小腹,我輕輕問出一句。
“你懷胎十月生下他,自然該……”殷祀驀地閉嘴,猛地睜眼,神色猙獰地盯著我。
然後我命途多舛的臉皮再次負傷退場。
貳
雪輕送來的人進宮那一日,殷祀賴在春蘭殿裏和我下了大半天的棋。直到就寢,他也沒有離開的跡象,自打我入宮殷祀就沒碰過我,如今興致上來不過是我與先皇後越來越像的緣故。
雪輕派來的人在殿外候著,我將她招進來,雪輕給我的信隻有小小的一張字條兒,上麵寫著:“我親自挑選的人。”
我笑了笑,就著燭火將字條兒燃盡。
第二日陽光明媚鳥雀呼晴,天子起床鬧出震天響的動靜,隻見他從榻上揪出那名衣衫不整的女子,拖到我麵前,怒火中燒地瞪著我,咬牙切齒道:“給朕下藥?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是不是!”
我笑得樂不可支:“您不願把皇長子給我養,我自己遣人和你生一個便是。”
本以為這回臉皮必毀無疑,誰知我卻飛起來,重重撞在鎦金角香爐上,仰麵摔倒在地,心口劇痛,直接嘔出一口熱血來!
昏昏沉沉間四周人影晃動,嘈雜慌亂,有人緊緊擁住我,顫聲道:“阿慕,阿慕,你別死……別死!朕悔了、朕早就悔了!”
我直想大笑他的癡心妄想,可沒等我張口說話,溫熱的血液先一步噴濺出去!
殷祀又是如何一番大吼大怒,我卻管不著了。
殷祀那當心一踹令我在床上有氣無力地躺了一個多月,徹底成了瓷娃娃,動不得、碰不得。生怕我眯個覺就無聲無息斷了氣,殷祀好幾次夜裏就那樣默默握著我的手,把著我的脈,守著我入睡。
後來有一天他突然告訴我,燕貴妃有身孕了。
“朕不知你為何對皇長子如此執著……不過,若此番燕妃產下的是皇長子,姑且交由你養育吧。”
我並未如他預料的那般歡欣鼓舞、病體康複。當晚,燕貴妃悄然夜行,跪在了春蘭殿我的病榻前。
“我曾發誓此生絕不因任何事向你們相國府低頭。可現在,為了我的孩子,我求您!”她將頭深深磕到冰冷的地麵上。
“皇長子我確實有大用處。”我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不過,你是宣大哥的妹妹,你肚裏的孩子是他的親外甥。為了他,我會求皇上收回這道旨意。”
她埋下頭,掩蓋眼中的刺骨恨意。
我粲然一笑:“誠然,先皇後是宣雲暉之死的罪魁禍首,但你別忘了,這其中可少不了趙王妃的運籌帷幄呢!”
她不再多言,如來時一般無聲離去。我知道,不管日後後宮發生什麼、趙王府發生什麼,她都不會插手了。
叁
雪輕送進宮的那名女子終究沒能懷上身孕,此計可一不可再,我若敢再犯,殷祀不曉得要踹出我多少心頭血來。可我卻不能再等了,燕貴妃那邊不能動,我隻能再想別的法子。
那一日我在昭陽殿等殷祀下朝,正閑逛著卻瞥見天子的居所竟在偏殿辟了間小佛堂。
佛堂之內檀香彌漫,一尊金佛供奉在上。
後頭跟著的承德躬身解釋:“佛像是永曆二年陛下龍體抱恙時誠賢皇後親自前往法佛寺拜請回宮的,陛下一直珍重地敬奉在此處。”
“是嗎?”我不在意地揭開香案前的描金烏木錦盒,撚起裏頭的碧玉鐲子左右端詳。
“這是誠賢皇後生前最喜愛的手鐲。”
我嘲諷地笑了笑,手指一鬆,碧玉的鐲子摔在地麵斷成兩截。
“你做什麼!”門外傳來震怒的吼聲,一個人影衝進來,力氣大得將我撞到一邊。
殷祀直勾勾地看著地上的碎玉鐲,抖著手似乎想要拾起,又像難以接受一般,扭過臉來仇恨地瞪著我:“你故意的?”
我笑得比春光還燦爛。
就在殷祀氣急敗壞意圖發作之際,殿外忽然奔進一名錦衣侍衛,呈上一封火漆密信。殷祀拆開後麵色大變,立即召來侍衛統領準備出宮,一轉眼瞥見我手裏的東西,頓時僵立在原地。
“這塊玉佩怎會在你身上?”他的聲音變了調。
我晃了晃手中的透雕玉佩笑而不答,他還欲追問,一旁的侍衛統領請示了聲:“陛下?”
殷祀隻猶豫一瞬,當即吩咐:“看住容妃,在朕回來之前不許她踏出半步。”說完便帶著禦前侍衛匆匆離去。
我攥緊手中的玉佩,想要大笑又想要號啕,最終隻剩滿腔嘲諷。
大名鼎鼎的誠賢皇後,你可活脫脫是個曠古絕今的大悲劇!你愛那人一生,可結果呢?連你貼身的遺物都換不來他回頭看一眼!
殷祀直到當晚才回宮,不過卻沒空來找我麻煩,隻因——趙王妃失蹤了。
趙王妃如今是雙生子,一旦出事,對殷祀而言當真是人間慘劇一樁,以致連日來他急得雙眼噴火嘴上冒泡。
我一如往常優哉遊哉地賞花逗鳥,順便看殷祀笑話,直到某日雪輕的急信傳入宮中。
“危急,速歸!”
肆
等我趕到時,事態已經穩定下來。見我臉色慘白,雪輕長歎一聲:“你多陪他一會兒吧。”便出去了。
房中燃著安睡的熏香,小小的孩子不知世事地睡在小床中,他才一歲多,本該白皙粉嫩的小身子上處處淤著血紅的斑點,睡夢間氣息一次比一次急促,仿佛猛然間便會戛然停止一般。
我再也忍不住,淚水一顆顆滴在繡花的小被子上,卻又怕將安睡的孩子驚醒,趕緊抹了把臉。
而房門就在此時砰然撞開!憧憧人影帶著殺氣魚貫而入,瞬間將我團團圍在中間。
殷祀跨入密不透風的房中,劃出抹冷酷無情的笑:“容妃,你倒是深藏不露,朕至今還沒碰過你呢,你卻已養了這麼大的孩兒。”他緩緩將孩子抱起,嘖了一聲,“竟是副活不長久的早夭麵相……這小娃的生父是誰?難道是這山穀的穀主?”
話音剛落,便有侍衛從屋外將雪輕推搡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