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她的時候,我還是個剛滿十五的少年。那年的春天暖得極早,我沿著破冰的小溪漫步。在小溪的盡頭,我看到了一個舉著劍的紫衣女孩。她看起來很疲憊的樣子,擎劍的手微微的顫抖,下盤不穩,腳步虛浮,隻瞧了一會兒,我就看出她的武功底子極差——這樣糟糕的基礎,在碧忽這樣人才濟濟的地方,恐怕很難堅持下去罷?從她比劃的招式來看,似乎碧忽的老師們也沒有給她很好的教導。又一個空身前來拜師學藝的人麼?碧忽並不是什麼世外桃源,她很快就會知道的——然後大概就會像無數以前來這裏拜師的人一樣知難而退,下山去了。這樣想著,我又多瞅了那個女孩兩眼:纖細得如貓兒一樣的骨架,尖瘦的下頜,似乎營養不良的臉,洗得陳舊的衣物……不會超過一個月。我下了結論。之後我完全忘了這件事情,碧忽每天都會有人帶著各種各樣的引薦信過來,像那樣平凡的女孩子,不過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類。因為是這樣的想法,所以當一個月之後我再一次在海棠樹下見到她,我心中的驚訝簡直難以用言語來形容。她還是穿著紫色的裙子,發帶和履鞋也是紫色的,我想她一定很喜歡紫色。她端端正正地站著,站得太端正了,以至於像一棵僵硬的樹,右手握著一柄長劍,左手捏成劍訣——似乎是禦劍的手勢,但我並不確定,因為她的小指屈得有些奇怪。如果她真的是在禦劍,我基本可以肯定她會失敗。連劍訣都沒有捏對……“砰!”重物從半空跌下的聲音。灰塵四起。果然。紫色的裙子沾滿了泥土,她哼哼唧唧地爬起來,隨意拍了拍身上,便又開始。“砰!”“砰!”“砰!”“砰!”我不禁縮了縮脖子。以前剛學禦劍的時候我也吃過從半空摔下來的苦頭,說實話那真是挺疼的……她居然連著五次,看樣子還會有第六次……一股欽佩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那抹紫色第七次狼狽落地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走過去:“不對。”她似乎一直沒注意到我的存在,驀地聽到人聲,身子一滯,隨即迅速轉過身來瞧著我,眼神裏有些許防備,讓我想起五歲的小女孩在麵對突然出現陌生人時的表情。“那樣不對。”我比了比她的手勢,然後換成正確的劍訣手勢,“應該是這樣。”她望著我捏成劍訣的手,眼神有些鬆動,照著我的手比劃了一下,然後猶豫地望著我:“這樣?”“不對。”我指了指她的尾指,“屈向右一點……向右一點……太右了,轉回來……中指偏了,屈向內些……”唉,說了半天她還是不得要領。我終於放棄了簡單說說就能把她教好的期望,上前兩步自己動手將她的手指擺成正確的姿勢。“行了。你試試禦劍。”結果當然是成功了。當她在飛得歪歪斜斜卻始終沒有掉下來的劍上衝我大聲喊“謝謝”的時候,我突然覺得為人師表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尤其是在終於教會一個遲鈍的學生之後……頗有成就感。後來我時常到那棵垂絲海棠去,指點她術法和武藝。她於術法一道上甚有天分,但是於武學上……委實笨拙了些。好在勤能補拙,日日勤練,倒也能和人間的一般武林人士一較高下。我知道了她叫“玉沉煙”,知道她今年十五歲,比我大兩個月,知道了她一直努力的原因,是為了見到那個高居於懸圃的人。鬱師尊。她說她之所以上碧忽,就是為了找他。“你找他做甚?”我問。“唔……不知道,就是覺得心裏惦念著他,希望能時時看到他。”她回答。粉色海棠花飄落在她的肩頭,淺粉襯著淡紫,絕妙的搭配。希望能時時看到他?不知怎麼這句話讓我感到有些不舒服,我想了想,道:“那你是要拜他為師?”她怔了怔,顯然沒想過這個問題,皺著眉想了一會兒,她遲疑著回應:“應該……是吧。”“哦。”我突然感到心上一鬆,旋即為她的選擇感到棘手,“那很不容易。鬱師尊不收弟子的。”“為什麼?”她很驚訝。“鬱師尊曾說過,他要潛心修行,以求上窺天道,達大造化之境。所以一不任掌門,二不收門徒。”我將自己聽到的傳聞告訴她。“那我不打擾他不就好了?”她舒了口氣,看起來一點也不擔心這個,“我修我的,他練他的,我隻要待在他身邊就行了。”她笑起來,哼著調兒去擦她的劍。真的可以這般簡單嗎?我有些疑惑,甚至有些隱隱不安,卻始終沒有出聲。————————————“你走神了。”耳中聽到男子的聲音。我一怔,回過神來,目光落回桌上的棋盤。我歉意地笑笑,正要去拿棋子,玖洛卻把棋盤一推:“改日再下罷,你今日根本心不在焉。”我默然無聲。沉煙去宓陵劍塚取劍了,她不讓我跟著去,說是會讓她更緊張。可宓陵是什麼地方?凶兵利器的集聚地,連碧忽長老都不敢隨意進去的地方,她一個來碧忽還不到一年的丫頭,孤身到那種地方去……我猛地站起來:“我要去看一下。”玖洛挑了挑眉頭,似乎想說什麼,但他才一張口,天邊突然傳來一陣奇怪的沉悶的聲響——似乎是雷聲。心裏驀地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我不安地望了望簾外——晴朗的,萬裏無雲的天空,怎麼會有雷聲?那聲響越發的大了,我聽得分明——確然是雷聲!一陣強過一陣,並且迅速朝碧忽這邊移動。怎麼回事?聽來這不是普通的雷……莫非?!心上一顫,我再顧不得坐在一旁的掌門,在震耳欲聾的雷聲中奪門而出。…………不對。有哪裏出問題了。我清楚地感覺到沉煙蘇醒後的變化——不是失憶的原因,就算失憶也不應整個人的氣質都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且,為什麼自稱失憶的她會知道“紫玉沉煙”的典故?這個春秋時期的典故……我沒有再想下去,因為不願意想。我隻知道我差點失去去了她,因為那該死的三引雷劫……但她沒有死,好好的站在我麵前,沒有在天雷中化為灰燼,這就可以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我已經失去那個在海棠樹下對我微笑的女孩了……嗬,其實我從未得到,又何來“失去”一說呢。——無論是之前的玉沉煙,還是之後的,心裏從來都隻有一個鬱舒寒啊。後來的相處讓我更加肯定。她偶爾脫口而出的莫名詞語,她對事物的一竅不通,她各種奇奇怪怪的想法……她不是玉沉煙。可她也是玉沉煙。她笑起來和沉煙一樣肆無忌憚,她和沉煙一樣對食物有著無比的執著,她和沉煙一樣喜歡紫色和絹製的裙子……她甚至和沉煙一樣,對鬱舒寒有著不可思議的執著。我想我大約是喜歡上她了。對從前的那個玉沉煙,我充滿憐惜,不舍,但是我還不及確定自己的感情,她就消失了,然後這個玉沉煙以無可挽回的姿勢強橫地闖入我的生活。我不知道她究竟叫什麼,我也不在乎。她叫自己“玉沉煙”,我就隨著她喚她玉沉煙。她不說,我就不問。很久之後我常常會想要是當初在懸圃邊上拉住她就好了,要是當初我拉住她不讓她去,要她為我留在碧忽就好了。我當時不知道,那是上天對我唯一一次的垂憐。一個全新的玉沉煙,鬱舒寒還沒有出現在她生命裏。我不知道。於是我錯過那唯一的機會。於是我的餘生都在品嚐這次錯誤釀成的苦酒。…………我找了她很久。空雲塔塌了之後,我走過很多地方,鬼界的陰洲,妖界的蝶塢,魔界的梓淵……去得最多的,是人界,一遍一遍地徘徊在我和她曾經約定要一起旅行的地方……他們說沉煙已經死了。鬼界的人都在說,玉沉煙已經死在魔瘴中了。他們說玉沉煙是百年前魔界聖女的轉世,是聚靈,而聚靈的天命就是和魔瘴一起歸於虛無。我聽不見。我不相信。要怎麼告訴自己,原來一切在百年之前就已經注定,原來我是如此的渺小、對造化既有的安排根本無能為力。多麼諷刺。我以為我可以守護著她,至不濟也可以陪在她身邊,聽她說話,看她笑,看她為鬱舒寒煩惱。就算她喜歡的人不是我也沒關係,我會一直等,等她看透的那天,或者我先看破……即使這樣都是奢求。我連她的最後一麵都見不到。當我終於從宛鬱芳菲的控製中醒來,一切都已塵埃落定。想起在滄昪的時候她對我說“子逸,你不開心嗎”,那時我萬萬沒想到這是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而我冷淡的反應顯然傷害到了她,她訥訥地走開了。幾天之後我在前往蒼旻的途中得知了她被押往絕仙壇。半月之後,空雲塔塌。我找不到她。他們都說,玉沉煙已經死了。我終究失去。紅塵永寂。…………最後的那三年,是上蒼意外的饋贈。我將自己餘生所有的感情,都押在那三年裏。她自己不記得了,可是我知道——她沒有變,除了換了個軀殼,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和我喜歡的那個玉沉煙一模一樣,就連緊張時絞手指的動作都絲毫不差。她回來了。以一種全新的方式,不再有聚靈的困擾,沒有記憶,沒有痛苦。惟一的記憶是自己叫“玉沉煙”。除了換了個軀殼……她現在是石精了,我曾見過她本體的樣子,一塊靈氣充沛的水滴狀靈石。看見她本體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她的來曆,同時深深地為造化的惡劣感到憤怒和無奈。是附在漓魄上的殘念造就了一個新的玉沉煙。她和原來的沉煙完全一樣……這意味不止她們的日常習慣相同,還有感情。我聽說過鬱舒寒百年來的無常,放棄了上仙的榮耀,漂泊不定,簡直是下意識的自我懲罰……但這又怎樣呢?他和她的緣分已盡在上一世用盡了。我告訴自己,這一次絕不能再將她拱手讓人。我忐忑不安地守著她。看著她微笑,看著她哭泣,看著她為倏忽而過的記憶碎片迷惘焦急,看著她每個夜裏因為那人在睡夢中流下的淚水。我想,我大概真的變壞了。我竟然讓我心愛的女子,夜夜哭泣。無法忍受下去。三年。我終於放手。將最愛的她,還給她深愛的他。